进屋后,几人也不讲究虚礼,只管着舒服,随意在矮案前团团围坐,杜甫关心问道:“张相与谭夫人身子可还好?”
张拯笑道:“有劳关心,阿爹阿娘回到岭南道之后,不比在长安时日夜操劳辛苦,身子骨比以前好多了,甚至还变年轻了呢。”
孟浩然感慨地道:“张相定也不会寂寞,以前张相在长安时,可是出了名的不喜出门交际,只要一下衙,便急急赶着回府,好陪伴谭夫人。上了年岁,身边能得良人相伴,此生夫复何求!”
王维想起以前张九龄与他们一起吃酒,他总是很克制,从未吃醉过,总会先行离开。
平康里在长安的名气,无人不知,张九龄在长安多年,从未踏足过此处,再红的伎家,他都毫无兴趣。
私底下也有人嚼舌根,称张九龄惧内,谭昭昭是“醋坛子”。
王维见过谭昭昭,她大方洒脱,举手投足之间,颇有股游侠儿的英姿飒爽,如何会是“醋坛子”。
张拯沉吟了下,道:“说是阿爹陪伴阿娘,何尝不是阿娘陪伴阿爹。阿娘并不比阿爹清闲。初到长安时,阿娘除了管家理事,便是埋头苦学。阿娘当年丁点都不会胡语,大字写得也不好。后来,阿娘精通波斯大食等胡语,阿娘的大字,阿爹称早已超过了他。”
张九龄经常感慨,张拯的性情,完全随了谭昭昭。兴许是当年谭昭昭独自在长安生下他,母子俩在长安相依为命,待长到快足足三岁,才见到张九龄这个亲爹有关。
张拯并不认同张九龄的说法,他更喜欢谭昭昭性格中的满不在乎,他不喜欢仕途,考中进士之后,经过再三思考,还是放弃了入朝为官。
在兵乱中出生,年幼懵懂时又再亲历一次,身为官家子弟,张拯对尔虞我诈,权势的倾轧再也熟悉不过。
他并不畏惧与人争斗,但他只是不想选择。
谭昭昭对他说:“张小郎,天下那么大,别只盯着四方城这丁点地方。”
张拯走出去之后发现,除了大唐之外,确实还有他此生都无法走完的广袤疆土,仅仅各处不同的风土人情,就远比官场精彩。
无论是性情还是其他,张拯的确更肖似谭昭昭,哪怕他长着与张九龄一模一样,眼窝深邃的双眼,只要一开口说话,熟悉的人便会认为,他肖似其母。
不过,张拯从不敢反驳张九龄,是因为张九龄到老之后,用谭昭昭的话形容,年轻时矜持桀骜的臭脾气又回了去。
惹怒了张九龄,谭昭昭同样也不会跟他客气:“父母联合双打,哪怕你已经长大成人,老娘也不会跟你客气!”
张拯很羡慕父母之间浓得密不透风的感情,像是两人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墙,任由外面是何人,何等惊天动地的变化,皆被隔开,永远也无法融入。
他们不懂,所有人都不懂。
张拯很是惆怅,他也是被挡在外面的人,因着他懂,寻不到能与他筑墙之人,才孤身一人至今。
童
子将李白他们的午食送了上来,孟浩然见没甚佐酒的菜,正待吩咐童子去买一些熟食,张拯将其拉住了。
只见跟随张拯前来的仆从,捧着包袱皮裹着的匣子走了进屋,从里面取出果子,鹅脯等吃食。
张拯道:“我前来时,特意去了趟西市,从酒庐里买了下酒菜,见到诸位说得兴奋,好险都忘了。”
孟浩然哈哈笑道:“还是无为考虑得周全,我就不同无为客气了!”
童子守在炉子边烹茶,斟酒,待酒坛一开封,一股浓郁的酒香就飘散在空中。
李白微微阖眼,看上对酒很是满意,抚掌赞道:“好酒,好酒!”
其余三人如孟浩然等“酒中仙”也赞个不停,杜甫好奇道:“此等醇厚的葡萄酒极为难得,想必是谭夫人的珍藏。”
张拯神色黯淡了下来,这次前来长安,便是代谭昭昭前去拜祭雪奴,高力士,雪姬芙娘她们。
谭昭昭说,雪奴她们喜欢吃酒,喜洁,好美,要将她们坟前的杂草除掉,摆上鲜花鲜果,酒水。
告诉他们,她活得很好,让她们不要惦记。这辈子没什么值得惦记的,她们如此美好,这个世道配不上他们,向前走,永远不要再回头。
张拯道:“这两坛,是阿娘的挚友芙娘临终时所赠,阿娘到长安时购置了宅邸,认识了几个胡姬酒娘。阿娘在长安时,除了当年的裴连城裴相夫人武夫人,极少与贵夫人来往,与她们相知相伴,将她们都送走之后,阿娘在长安就只剩下了阿爹,所幸还有驿馆学堂的学生经常来访,阿娘也不算太过寂寞。”
孟浩然在几人中最早与张九龄结识,谭昭昭大方,他吃了不少胡姬所赠的好酒。当年在张旭张颠处,得知了雪奴的一些事情,他暗自叹了口气,宽慰道:“无为,斯人已逝,你自当珍重。”
谭昭昭说过,对已逝之人,最好的怀念方式,便是珍惜当下,潇洒恣意活着,要是真有在天之灵,他们看到后就能放心离开,去轮回自己的另一场人生。
莫要纠缠,莫要纠结,相忘于烟水中,轻装上阵。
张拯虽不明白谭昭昭为何会有前世今生的感悟,倒是认同谭昭昭活着的人,要珍惜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