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战回到王府已是将要宵禁的时刻,他有些疲惫不堪地解开外衫,随手抓了一茶杯满上水,莫名颓然枯坐于窗下。 一路而来他回忆起好多事情,诸多皆是白河城那一役零碎的画面。 周子庄拉着福临硬是在朱亭等了半夜,福临问他要干什么,子庄此时倒是嘴巴把得特别严了,半个字不与福临多说。 他俩齐齐从朱亭往陆战房间的窗子望去,只见他好像心事重重的,手里空荡荡的小瓷杯被他揉来捻去好几圈。 终于,子庄鼓了一口气,冲进房里一把将陆战拉起来,问:“你是不是对晏含山起了心思?” 陆战回神,目光缓缓落在子庄身上,冷冽得像把刀。 子庄虽一颤,却毫不示弱:“从你在藏珠救她开始,到今日她受了伤,走丢了,你紧张什么?你别忘了……” 他还未说完,福临一把抄起桌上的糕点就往他嘴里塞,并且下意识递给陆战一个无辜的眼神,然后作势要将子庄拖出去。 “你快吃。今天王府做的杏子糕是宫里的口味,够堵你的嘴了!” “站住。”陆战忽然开口。 子庄怔住,他俩同时顿住了脚步,看向一脸平静而沉重的陆战。 他确实有心事,并且无从开解,他思来想去,还是问:“子庄,你知道晏屺光是怎么死的吗?” 子庄简直一头雾水:“人尽皆知,魏国天策上将护卫太子不利被盖棺论成了谋逆,自请迎战齐军,于白河时力战而死,只为保留最后一丝体面,为家人求得宽待。” “力战……而死?”他喃:“那我与晏玘光比起来,谁的武力更胜一筹?” “这……”子庄一顿,想了想答道:“自然是齐国的战神更强,否则魏军也不会在白河大败。说起白河城我就来气,眼看着出师大捷就要攻下白河了,一旦攻下白河,齐国就掌握了战争的主动权,最后竟然又拱手让了……” 陆战没有仔细听子庄后面说了些什么,他这一问,也没打算听到是非回答,因为他心里早就清楚,白河那个地方,易守难攻,他并没有把握能赢。 他的眼前浮现起白河黄沙漫天里鲜血淋漓的场面,那天的魏军似乎比往日都弱。 隐约里,他拉开弓,轻易就射中了一个头戴银盔,身着麟甲的领袖人物。他穿着银甲,冠带红缨…… 他早见惯了沙场上的生死,别说射杀了一个敌方将领,就算是哪天自己不慎死于敌人刀下,他也不能有怨言。成王败寇,是古今贯通的道理。 他从来不惧怕杀人,也知道自己可能有一天会为了自己刀下亡魂偿命,可为什么,偏偏是晏含山的…… 他恍然想起归宁那一夜,在清宁无人的街巷中,她与他争锋相对,草稿也不打便说出口的谎言——她说她不是晏云鹿的阿姊。 原来,只不过是谎言中,又包裹了一层真相罢了。 那时候他到底在庆幸什么,是在庆幸,他不是她的杀父仇人么? 今晚,她却将一身的芒刺和盔甲都猛然卸下,就这么可怜、又可悲地向他哭诉着,自己压抑在心里半年之久的心事,又会是在向他祈求什么呢? 为什么?他分明感觉到,自己现在明明比她还要痛苦…… “阿战,我从没见过你哄女人的样子。” “行了,你在我府里等到这大半夜,就是为了消遣我这一两句么?我对她有没有心,与你何干。”他心烦意乱,没好气地沉声。 “你——” 周子庄欲言又止,正要接着发作,幸而被福临眼疾手快一把捞出了房。 他怒目圆睁看着福临,气急败坏叫道:“福临你为什么拦我?红颜祸水,我必须让他明白!” “周副将你冷静点,”福临掐住他双肩:“你不是不知道为何将军每行战事、每攻一城,都不许玄武军私自俘虏任何老弱病残,甚至施以援手。因为他清楚,那些流离失所之人的家人也许就为国捐躯于战场。他们虽与我们立场不同,可他们也是军人,没有选择生死的权利。将军之于晏娘子,也只是这种善良而已!” “对!福临,你说到此事我便要与你家将军辩一辩。他把敌人当人看,敌人却把他当恶鬼一样唾弃!他在羌国救过的那些百姓,最后将他出卖给西凉人,那背水一战,他都忘了吗?” 周子庄故意将声音拉高,眼神也不由自主瞥向烛火荧荧的房中,见里头没有反应,他反而更不饶人道:“本就不是同根生,谈何信任!又哪里轮得到他去行善施徳!” “你说够了吗?” 忽然间,子庄只觉得背脊一凉,只见陆战阴沉着脸,霍然拉开屋门,面色有些苍白不好地瞪着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