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开了胡契之后,二人先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由卫怀开口,他支起藤拐,慢慢说道:“万党行如此事,是要逼我们与他鱼死网破啊。”
夏元龙闻言,毅然起身:“他们如果容不下书院,大不了就拼他一把!虽说手上无兵无权,但身后有那么多百姓支持呢!卫先生,您只要一发号呼,民众必蜂起响应,借着给镇江松院长伸冤的名头,冲击官府衙门,誓不屈服,看万党怎奈何我们!”
卫怀眼露犹豫,拐杖在地上划了半天,长叹道:“镇江已为前车之鉴,若再反抗律法,纵有千万百姓,其势亦难矣。况且叶廷龙心向新政,又屡次救我于水火之中,实在不忍将其牵累。”
夏元龙复拱手谏道:“镇江情形与此处不同。其一,那里民意未曾积攒,忽来一班人马,总需适应之期;其二,镇江地小城旧,难以发展之书院势单力弱,而撞上陆党此等大敌,自然轻易瓦解。可我们当初三人合力,扎根南京,算来已五六年了。百姓已受惠政之利,又曾大举搭救您出狱,与书院感情极深,敬先生一如先贤。如此,官府想要控制局势,稳定民心,就难上加难了。至于叶永甲吗,他也不乐意看到先生轻言退缩吧?”
卫怀听他分析的颇有几分道理,便稍将眉毛舒展,一跺脚,一咬牙:“我卫怀从无畏惧之心,不过虑书院前途罢了。既然人英讲明白了,那就按你说的去做。但卫某的能力有限,怕再添出乱子,毁了大计……这样,由元龙你一手操办吧。”
“元龙必当荷蒙重任,以报盟主托付之恩!”说罢,他向前半跪着,不由分说,就是一拜。
卫怀面带微笑,连忙伸过手去:“我与人英情似手足,哪用得着谈什么恩不恩的,只要齐力抗敌,挺过这段苦日子就行!”
元龙忙欠了个身:“愚弟一时心切,及民勿怪。”
接到胡契归来的消息,满心欢喜的万和顺还没有意识到——谈判,破裂了。夏元龙此时将卫怀的意思传达给了整个文盟,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与其说是轰动,毋宁说是给安静许久的书院带来了活力,令全院同僚欢欣鼓舞,振奋不已。他们一直期待着的,不会流于妥协的斗争,终于开始了。
兴奋过后,他们还需要冷静下来,和夏副盟商讨进一步的对策,即执行的问题。夏元龙综合了几个可行的意见,认为应‘明面上继续顺从万党,扩大新政,以免遭受怀疑;暗里则向百姓分发《行要》,并放书院一角为讲堂之所,每日宣扬新政,以凝聚民心,招揽人众,以待时机成熟,打官府一个措手不及’。同僚们深以为然,迫不及待地要拍下板来,纷纷表示赞同,遂正式开始依计划行事。
计用受田的失败,令南京百姓深感失望,在他们落寞的心情还得不到宽慰时,却在看到一篇告示之后,仿佛振作起来了。那告示也十足令人眼前一亮:
“应国子监祭酒卫怀上书,官府将借书院之力,推行‘核田减并’新政,以惠黎民。”
这所谓‘核田减并’与之前的计用受田大不相同,乃是核算各大田户的田亩多少,可否与帐册对照,如有不立契、不报官之私吞土地者,即退田还与原主,无人招领者即赐贫家农民。
那群乡绅素来飞扬跋扈,百姓们见了这条新政,无不拍手称快,重新燃起了对新政的念想,都说也得治一治他们了。
万和顺便因势去劝导一众豪绅,无非是说“卫怀前番使得是虚情假意,实欲相图诸公。试想田一被收,宗族力微,何以管制乡民,自保祖业?本不想让众人陷入泥淖,然如今政令已出,悔之莫及,汝等好自为之,莫要怨天尤人!”
乡绅们见他说的这等严重,心中惧如猛虎,无不苦叹哀嚎,哭天喊地。他们当然不愿坐以待毙,纷纷向官府投去数以百件的书信,请求宽恕罪过。官吏们也被这阵势吓到了,亦觉义愤填膺,骂这卫怀多管闲事,坏了自家的名头,一个个也开始恨之入骨了。
夏元龙看到了这一苗头,便在此时急忙派人混于书摊,贩卖《行要》。因这《行要》不取路人分文,且是卫先生所著,故争抢着拿,不一会儿就统统卖光了。夏元龙便加紧派人印发新书,干脆拿辆木车盛着,推向利涉桥等地去发,三四个时辰便全发完了。而探听消息的回来,说卫先生已经出城,开始丈量土地了,夏元龙便知行动未晚,吐了一口重气。
另外,书院的东北角修起一座简单的讲堂,因怕官府知晓,故藏在角落的仓库旁,白日开张,晚间拿木板掩住门,面前的那条街还都是市井人物出没之所,故不声不响地开了讲,也渐渐聚集了小五十人。
到了这日夜间,卫怀终于打着轿子回书院了。他见夏元龙卧在后屋睡觉,连忙打了一盏油灯,凑到他床前。
元龙睡得不沉,感觉脸颊上有热气扑来,一睁眼,正是卫怀喘着粗气,提着灯。二人相视一笑。
“外头宵禁啦?你不回府?”夏元龙掀开絮被,坐起来,拿了一件外衣。
卫怀坐在一旁,把灯放下:“放心,我刚办完公务回来,轿子上还打着国子监的灯笼,巡街的人不会查的。”
“那就好,”夏元龙套上衣服,还觉得冷,又往灯边靠了靠,“核田的事儿进展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