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的花辞正拿着茶壶为自己沏茶,他不知道在想着什么,茶水溢到桌面上还保持着斟茶的姿势。
江浸月轻轻压了压茶壶屁股,把晃了神的花辞从怔愣中唤醒。
花辞慌忙起身,白着脸拿起一旁的抹布,擦拭水渍,“……抱歉。”
江浸月用一声充满善意的轻笑作为回答。
花辞借口抹布脏了去洗洗,连忙出了屋子,算得上是落荒而逃。
他不知道自己在慌些什么,江浸月明明真的是和白家有没有关系,花辞却觉得,她在问是否和自己有关。
她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知道自己并非良善?
知道自己和尹府意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过几日就要入冬了,井水寒凉,花辞木讷凶狠地搓着抹布,直到指甲不小心划破手心才堪堪回神。
不。
她不可能知道。
好像只有江浸月不知道他曾经满手鲜血,花辞就能继续作为“人”苟活于世。
花辞整理好心绪重新回屋,江浸月摸着相思,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花辞坐到江浸月对面,面前摆着江浸月重新倒好的茶,还有几块吃剩的糕点。
花辞忽然很想哭,明明没有人问过他愿不愿意加入凭栏问,“七月十三”只是想活着,只是为了口吃的,可没有人告诉他代价。
手心忽然发痛,连带着手腕一起不受控制地发抖。
“七月十三”为了混口吃的,义无反顾地喝下了凭栏问准备的“入门礼”,成为代号“十四”下的新身体。
那药分量很足,十四喝完撑得不得了,为此还高兴了好一阵。
自那之后,十四需要每隔七日服下特定的解药,否则药效发作,他要经过三天抽筋剥骨般的疼痛,最后七窍流血而亡。
——这是作为凭栏问成员“不乖”的代价。
从小到大,十四被灌输了很多“不乖”的人由于任性而付出的惨痛代价,他把“听话”奉为圭臬。
听话的人能免受疼痛,能继续获得食物。
后来十四和人间世有了联系,在他最敬仰的梁十的带领下,他成为了“花辞”。
可后来梁十却告诉他,他要做一个不乖的人。
梁十做好了花辞为了制止他而吱哇乱叫的准备,可最后,花辞只在脸上短暂地出现了纠结矛盾的神情,最后他垂下眼,面色归为平静,他什么都没说,就好像故事的结局本该如此。
梁十在花辞看不到的地方,嘴角勾起一抹笑。
年幼的梁十宛如一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破败玩偶,凭栏问洗脑式的思想灌输和学堂偷学到的知识产生激烈碰撞,将他的身体朝相反方向残忍拧动。
德高望重的先生将梁十从小到大被灌输的“至理箴言”碾为齑粉,他们究竟谁是对的?
这个疑问,在无数个夜晚拉扯摧毁着梁十稚嫩薄弱的意志。
梁十在摇摆不定中选择了一个答案,从前他无论做什么都被迫随波逐流,这一次,他想自己做回主,选一条人迹罕至的路,看看好不好走。
但他害怕孤单,需要另一个人陪伴,顺带证明他的选择是否正确。
于是他带着花辞,走上了他误打误撞寻得的老路。
事实证明,他成功了。
梁十无怨无悔地接受了“不乖”的后果,他笑着走向了自己选定的结局。
只是……
梁十很疑惑,他明明很轻松,可花辞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
他舍不得我吗?
我这种人,也会有人为我的离开而难过吗?
梁十不知道,在花辞涕泗横流的哭泣中,他永远地失去了探究真相的能力。
梁十把花辞带上了贼船,却又残忍地将他抛弃。
徒留无辜又幸运的试验品花辞在他的老路上茫然无措原地打转,他也想证明自己的想法是否正确,最后接连送走了两个“二十”。
元宵替花辞背了本不属于他的业障,而花辞挺过了药效发作带来的痛楚,淋了一场惊世骇俗的大雨,被一个善意蔓延的大人当成泥巴狗捡回家,莫名其妙地、顺利地、奇迹般地醒来。
他竟活了下来,只添了个形同虚设的后遗症。
自那之后,花辞的手腕失了力,如若饮酒,腕部会像被人拿着锤子抡圆了胳膊砸。
二十带他走上这条路,他付出了代价。
二十协助花辞证明这条路似乎正确,他也付出了代价。
只有十四始终活着。
他偷了他们的生命。
腕部时时刻刻的虚弱无力,和饮酒后的彻骨疼痛提醒花辞,他的命数本应早早完结,现今的安稳日子是他偷来捡来的。
他多出来的能够做梦的日子,能幻想回到岐岚山的日子,是由数不清的白骨堆砌起来的,他是浮在淋漓鲜血上的肮脏躯壳。
太脏的东西是要被唾弃着扔掉的。
花辞不想被丢掉。
他要证明自己还有价值。
“据我这么多年的观察……”花辞愣愣地盯着唾手可得的糯米糕,“当年的事,他们没有参与。”
花辞抬起头,对上江浸月带着笑意的漆黑瞳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