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暑之中,房顶古槐叫风吹着哗啦啦作响,夏晚手头一本《仓撷篇》的刻本,她正在逐字逐句,校对这本自己翻刻过来的书籍。
如今大魏的疆土已拓到了伊犁,古往今来无盛之时,北齐人给他们彻底赶过了天山,朝不用兵,马放南山,正是大兴科举之时,读书的人多,书籍自然供不应求,所以夏晚所开的书局,生意比郭旺的当铺还要好。
从初到水乡镇时大字不识一个,到如今能够广征博引,言辞逐句的校对出一本书来,夏晚这些年在读书习字方面用过的苦功,也唯有郭旺知道。
轻轻搁下茶盏,他望道夏晚看了许久,指了指自己的眉心道:“就剩这一枚了?”
夏晚伸手在眉间轻点了点,道:“大约是不会再发了,这么多年,我终于解了头巾也不吓人了。”
她刚到金城的时候,全身不停的往外发血泡,再兼后来怀孕,不知多艰难才生下的小甜瓜,生了孩子之后好几年连门都不敢出,就是因为相貌吓人。
但那血泡褪去之后,新生的肌肤却宛如剥了皮的鸡蛋一般光泽新嫩,明媚照人,七年时间,仿如蜕去一层皮,脱胎换骨,于她来说,也是一回涅槃。
郭旺笑的两道浓眉弯弯:“便曾经,也不丑的。”
夏晚忽而挑眉,语调也带着些调侃:“只是怪吧,我记得有一回你不在,兴儿也不在,甜瓜犯了病,我抱着他出去找郎中,跑的太疾头巾掉了,郎中一看到我,大叫一声鬼啊就晕过去了。”
郭旺依旧笑着摇头:“至少在我看来,你一直都很美。”回头,他问小甜瓜:“甜瓜,你娘是不是咱们金城生的最美的?”
儿子哪有嫌娘丑的?
小甜瓜立刻狠命点头。
郭旺搓了几番手,忽而说道:“对了,今天早晨我听人说,大哥怕是要带着莲姐儿回金城,到水乡镇祭拜爹娘,莲姐儿如今是县主,多番说要到咱家来一趟,你说,咱们到时候见是不见?”
提及郭嘉,夏晚唇角明显抽了一抽,随即道:“你们兄弟去水乡镇见他们就好,勿要叫他们来这院里,我喜清静,也不想你哥见甜瓜。”
郭旺明白了,夏晚这意思是,自己活在世上的事情,仍不希望郭嘉知道。
就在夏晚跳河之后,郭嘉率兵大破龙耆山,一直攻到肃凉,抓到叛逃的陈康,才知道,他中的是滇南一种从毒蜘蛛与药材各方混取的毒,找到毒源,他体内的毒自然也就解了。
他所知道的夏晚,脱掉身上的衣服和鞋,跳进了黄河,从此不知所踪。郭兴和郭旺两个气他染毒给夏晚,再兼夏晚执意不肯叫郭嘉知道自己还活着,所以如今在郭嘉的印象里,夏晚已经是个死了七年的亡魂了。
郭兴当时也在晋王麾下,遂也悄悄替夏晚配了解药回来。但这种毒发在女子身上,似乎要比男子严重得多,便解药也不甚管用,所以,夏晚经历了一轮又一轮皮肤的溃烂,完好,直至两年前,体内的毒素才全部排完。
而在这其间,郭嘉在李燕贞麾下做军师,几年之内,助李燕贞开疆拓土,也助他顺利回到长安。而更叫人匪夷所思的是,他妹妹郭莲后来也叫人查实,居然是李燕贞佚失在外的女儿,也不知凭借什么信物,她摇身一边,就成了李燕贞的女儿。
夏晚听说这些的时候,刚生完小甜瓜才三个月。
郭旺还记得他在外听说了这些,回家来说给夏晚听时,她就坐在这西厢的回廊上,也是如今这般盛暑的天时,头上包着厚沉沉的绢质头巾,只露了两只眼睛在外头,怀里抱着小甜瓜,正轻轻的拍着。
前年,李燕贞风光还朝,郭嘉和郭莲也随之去了长安。
到长安之后,郭嘉参加了当年的会试,再上金殿,一个随军五年的军师,居然在金殿上一兴夺魁,更得到当今皇帝李极的青睐,两年间扶摇直上,如今已经是中书侍郎了。
毕竟郭嘉是郭兴和郭旺俩人的大哥,他的风光,是老郭家的风光。所以俩人总爱议论这些,每每说起,夏晚不甚听,也不会制止他们。
于她来说,一生能给一个男人的爱和冲动全葬送在那间没有顶的柴房里了,此时说起来,心头无波无澜,无悲无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