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说笑了,你既任督陶官,吃了御窑厂的供奉,就该清楚,解决钦银是你的责任。哪怕自讨苦吃,你也得吃。”
当然,这是下下策。若有可能,安十九不想妥协。
“成立陶业监察会旨在为百采革新添一笔漂亮的政绩,于大人而言也是丰功伟业。今后调回京城,直入内阁,必得帝心。大人松松手指缝,此事也就成了,何必为难下官?”
“哦,安大人的意思是,若我未得入阁,便是今日之错?”
“此乃圣心,圣心不可违,还请孙大人三思。”
“安大人不必拿陛下压我。若说圣心,如今更得圣心的不是安大人吗?万寿宴出尽风头的不也是安大人吗?若让司礼监的那位安总管得知他的好儿子身家巨丰,动辄需得镇上十几家字号连夜换钱才能抬空家底,不知圣心又该如何?”
“你……孙大人慎言!凡事讲求证据,空口白牙未免草率!”
安十九到底不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和孙旻一来一往进退之间,得到生机,“孙大人若执意如此,那就让陛下派钦差大臣下来查好了,看看谁更不经查。孙大人坐镇江西,掌管布政使司多年,一应财政都要经您之手,若景德镇出现什么贪污舞弊的大案,恐怕您也难逃罪责吧?”
孙旻抿唇一笑,抬手饮酒。酒入喉肠时,一道杀意浮于微茫。
短促的,锐利的,昙一现,转瞬即逝。
安十九若有胆量在此时抬头,仔细观察孙旻的话,不难发现这个素以“君子”面孔示人的权臣,此刻露出了怎样“小人”的一面。
孙旻的善藏,是朝野内外公认的。而其比司礼监下辖东厂、诏狱等更能施展的极刑,却鲜为人知。
自然,安十九错过了这一幕。
孙旻已恢复如常。
他很清楚,安十九若不怕钦差大臣调查的话,那么御窑厂的大总管开口当日,事儿就上报朝廷了。同时他也早有所料,从默许安十九搜刮民脂民膏的那一天起,他这个左布政使就和太监坐上了一条贼船。
谁都不经查。
谁都不想查。
当然,他也可以一刀了结太监。不过治标不治本,若是再招来一个督陶官或钦差大臣什么的,岂非添乱?便那新来的浮梁县令周齐光,他还没摸透呢!
“安大人是个聪明人。既如此,你我不如合作?”
安十九几乎跳出嗓子眼的心脏陡然回落,不动声色地吁了口气,拱手道:“大人请讲。”
“我有一问,还请安大人明言。司礼监能人辈出,安总管的义子也不只安大人一个,何以只安大人得了这泼天富贵能逃出吃人的皇城?”
安十九眸光一暗,脸色阴沉:“此事与你我之间的合作有何干系?”
“能不能坐稳一条船,得看船心稳不稳,首先位置很重要。大人是想当司礼监放在地方的爪牙,还是自由翱翔的鹰?”
安十九勾唇冷笑:“孙大人不必多虑,从今天起,我与安乾恩断义绝。”
“好!”
孙旻放在酒杯,阔步走到鹿台正前方,指着不远处灯华璀璨的黄鹤楼对安十九道:“站到那鹤顶,便能一览江西。这里离京数百里,山长水阔,天高皇帝远,南直隶的手也伸不到这地界来,论及江西,独我一人耳。”
安十九看向孙旻,这一刻孙旻毫不遮掩其想要坐拥天下、海纳百川的野心。而江西,就是他剑指权力巅峰背后的群山。
安十九双腿几乎发颤。
他没有猜错,孙旻就是那头狼!
黑暗中藏着狼群!
“那依孙大人看,这事该如何解决?”
“地方会补齐万寿瓷的余款,至于冬令瓷,就照我先前说的,拿商贾们放放血吧。给了甜头,总要再给点苦头,如此方是制衡之道。”
“若是民反如何?”
孙旻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改往日的儒雅温和,豪放大笑:“有我在,谁能反出江西的天?安大人只管坐在金陶玉瓷上数银子吧!”
陶为土,瓷为泥,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安十九从不否认自己的野心,甚至在内廷苟延残喘的那些年,他无数次动过杀了干爹取而代之的念头。那时的他贪恋权力带来的温暖与舒适,像一张避世的温床,能为他带来安心与自足。
即便伴君如伴虎,也抵挡不了一人之下的诱惑。那滔天的权势,如此让人心醉。
直到出了皇城,天地辽阔,民丰物美,远有比皇城内那张温床更让他安心的东西,譬如数之不尽的钱财,譬如一家之主的权势。
当了御窑厂的天后,他要当景德镇的天。当了景德镇的天,他就要当江西的天。
孙旻每一句话都说得对,唯一错的是,安十九从不与人共享富贵。出了城,他仍是自由的鹰,是黄鹤楼上镇压鸱吻的明珠,而非灯火。
当然,为了先取孙旻的信任,安十九决定先依计行事。对他而言,什么三窑九会,什么陶业监察会,只要窟窿能堵上,就是换个招牌的事,其余一切都可照旧。
谁知等他回到景德镇,梁佩秋已经自作主张代为行事,不仅汤和药都换了个底朝天,三窑九会崩如散沙,还正好赶上陶业监察会正式开张的大喜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