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尚早,为什么急着回家?
或许哪怕多想一秒钟,问出来的话就不会显得那么迫切,那么狼狈了吧?徐稚柳有多懊悔呢,想咬舌头,想回到片刻前,想她听不见,想她别停留。
可她还是停住了,身子像是突然遭到雷击,僵硬在原地,好半天没有动弹。
她或许也疑心自己听错了吧?
他有开口过吗?
她带着一丝丝的怯弱和试探,逐渐回望过来。因为蓄满泪水,眼睛的红被软化了,但也因为蓄满泪水,她显得更可怜了。
徐稚柳从没有哪一刻觉得自己很混账。
“我……”
这一次她看到他真的张口了,不等他说完就笑了,完全忘记形象地胡乱擦着眼泪鼻涕,笑得很大声。
“云仙还在家里等我,我答应过他,要早去早回。”
她没有再上前,就那么望着他,再次挥挥手,“你也早点回去休息,我留了一盏灯给你,在门房那儿,希望你喜欢。”
拿他的灯做人情反送回他?
她真好意思。
“你会收下吧?”说完也不走,和当初揣着官帖和猪蹄从门后探出脑袋时的神情一模一样。
这一次她不想再错过他任何疑似作假的行为,执拗地等在那里,确定无误听到他说“会”才满意离去。
走远了,走到他看不见的地方,梁佩秋终于停下脚,抚着胸膛大口大口地呼吸。她还是忍不住哭了,又哭又笑,行人从身旁走过,纷纷看她。
她强忍着,终是忍不住,身体埋进墙角,捂着嘴巴,任眼泪一行一行流下。
回到家时她已收拾好情绪,将自己武装地滴水不漏。
王云仙在小青苑门口的花台上置办了满满一桌酒菜,小心地站在风口,防风尘,防春寒,怕她还没回来菜就凉了,脏了也是不行的。
白梨先还笑他别扭,非要大冷天在外面吃酒等人,见他嘴巴挂着油瓶老大不高兴,偏一个字不反驳,她就不说话了,跑到前院帮他放风。
远远看到人回来,她比谁都高兴,脚下踩着风火轮似的,一溜烟跑回小青苑报信。
她哪里知道,小青苑那扇门从不曾为王云仙打开过,从前没有,今后也不会。王云仙在梁佩秋心里留下的美好,永远在门外。
一门之外,他曾为她造出花海,烟火彻夜。
他在门外,陪她一寸一寸光阴的长大。
“都是我爱吃的。”
“都是你爱吃的。”
两人异口同声,纷纷顿住,又各自笑开。
王云仙把风口留给自己,叫她坐里面暖和的位子,她没客气,大喇喇夹起一筷子酱猪肘肉放进嘴里,嚼了两口,觉出不对味,鼓着腮帮子问:“不是家里厨下做的?”
“你舌头成精了吧!”王云仙为她满上热酒,忽而想起从前她是不饮酒的,不知哪一天起,酒量变得特别惊人,“徐家那位姑奶奶送来的,说是年节里回了趟瑶里,特地为你带的家乡风味。”
“怎么突然回瑶里?”
“你不知道?”王云仙挑眉,一脸兴味。
梁佩秋眨眨眼,摸不着头脑:“我应该知道?”
王云仙看她一脸傻样,拿筷子敲她脑门:“好好吃饭,大人的事莫要瞎打听。”
“你敢敲我?”她旋即伸手,在他耳朵上虚虚一拧,“师父不在,长姐如母,知道吗?”
“疼疼疼。”
疼个屁。
梁佩秋松手,王云仙哈哈大笑。
“你还跟从前一样,每回我装惨或卖乖,你都不拆穿。”
梁佩秋懒得搭理他,说回阿鹞,“瑶里那头不是近亲,他们往年都不走动的,怎么今年突然回去?”
“谁说没有近亲,你忘了?那谁的弟弟还在呢,从前没有,现在有了。”
梁佩秋恍然:“你说阿南呀!”她说得随意又自然,分毫没有提及已故之人的隐晦,“那时年也一道回去了?”
“这倒没有,湖田窑新年里挺忙的。”
王云仙让她先喝杯热酒暖暖身子,又吃了两口热菜,这才说道,“我们这头搞名家底画粉彩瓷,可是赚了好大一笔,连欠他家的债都填平了,他们能不眼馋?”
梁佩秋一听就懂了,忍俊不禁道:“徐叔宝刀不老。”
湖田窑和安庆窑的龙头之争是刻在血脉里的家族荣耀,不会因为两家关系有了缓和就消停。任何时候一颗石子丢进去,都能让他们血脉觉醒。
这是件好事,至少证明他们不会停止进步。
她也从未想过藏私,共享才是共赢。数月以来,她对皇瓷进行仿烧和创烧,所有样品任人观摩,所有工匠都可出入皇瓷特定的坯房,便是做好准备将其背后的技艺和手法公之于众。这么做不单因为皇瓷的底色是徐稚柳,更因为这是所有陶瓷人共通的野心。
文定窑也好,湖田窑也罢,安庆窑或是昌南窑,不论谁家都可以,说到底,天下第一民窑只是个头衔,其代表的繁荣昌盛,瓷业永年,才是民窑希望。这也不是大方,不是高尚,是正儿八经的自救。
“也就你这么想,不是谁都跟你一样。他们未必当你是君子,关上门来说不定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