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兴隆,烟雾里横七竖八的躺着人。大概对此情景司空见惯,没人大惊小怪,继续吞云吐雾。
被赶出来的人形容枯瘦,扑回门边,嘶哑着喉咙乞求:“老爷行行好,我、我不占你们地方,我可以给你们端茶送水……”
“谁要你端茶送水?”伙计们冷笑,“我们不拿工钱啊?”
烟瘾也分大小。老式的鸦片混烟草慢慢吸,还有自控的可能;可近年海外连出高纯度的新式烟土,再用水烟管熟吸,使人上瘾极快,难以戒除。
伙计们互相低语:“这人食惯了纯土,没得救了。打一顿,让他以后不敢来纠缠。”
林玉婵细看那地上的人,一身鸡皮疙瘩,不由得低低“啊”了一声。
不是冤家不聚头,是林广福。
这才两个月,卖女儿的钱就都抽光了。
林广福耳音灵敏,骤然听到那一声“啊”,抬头一看,兴奋异常。
“八妹!八妹!”他拖着皮包骨的身子,朝着她扑过去,“八妹你有钱了?哈哈哈,快给我,你爹要死了……”
林广福正犯毒瘾,浑身软绵绵的没力气,却知道伸开四肢,像蜘蛛一样抱她的脚。
林玉婵吓了一跳,抽身就退,却被茶楼里的座位挡住,趔趄绊了一跤。旋即有人架住她胳膊,用力一提。
苏敏官赶来,不计前嫌地把她推到自己身后。
“何人在此撒野?”他沉着脸说,“茶楼的伙计呢?都是死的吗?给拖出去!”
茶楼伙计这时匆匆来迟。林广福张开双手,嘶声大叫。
“这是我女儿!这是我女儿!她不孝,你们都别管,家务事……”
伙计们犹豫着互相看一眼,停住脚步。
家务事,自己贸然插手,这不是找事吗?
苏敏官只见过林广福一个背影。他回头看了看林玉婵。
林玉婵点点头,小声说:“是亲爹……不过他已把我卖了。跟我没关系。”
也就是法理上没关系。现今通行的伦理道德认为,子女都是父母私产。如若父母犯罪,子女顶罪是美谈;如若父母把子女杀了,那是惩治不孝,多半当庭释放;就算把子女卖到别人家,“血浓于水”,该孝顺还是得孝顺,该帮衬还是得帮衬。
当然有一个例外。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可以不赡养父母。但林玉婵显然不属于这种情况。
林广福自觉十分委屈,哭天抹泪,虚弱地低吟:“好狠心的女仔!要不是家里揭不开锅了,谁忍心骨肉分离?八妹,爹天天想你,你如今傍了好人是不是?爹不求你回报什么养育之恩,你给爹一口吃的就行……”
茶楼食客闻声围观,门口涌来一群人,还有从二楼跑下来的。楼梯顿时负重不堪,岌岌可危地嘎吱响。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很容易看出林玉婵眼中的冷漠和厌恶。
大家窃窃私语:“细女扮男装,抛头露面在茶楼食饭,老豆却饿肚,真是惨哪,这女仔转天要遭雷劈的吧!”
众人感同身受。尤其是年纪大的,想到自己的儿孙日后若效仿此女,对自己扫地出门百般凌`辱,落得无人养老,惨状如斯,不由得义愤填膺,下定决心今日一定要严惩不孝女,为扭转风气出一份力。
“把这女仔绑到衙门去!反正她也不怕丢人!自古都是养儿防老,自己的亲爹,你不在床前端汤送水也就罢了,哪有不闻不问的?生这样的仔女不如生叉烧!”
林玉婵也暗暗心悸。在这个年代,“不孝忤逆”的大帽子一扣,确是该死的大罪。围观众人看她的眼神就像看仇人,好像随时都能把她踹倒在地,踩上一万只脚。
她不能跟整个社会作对,压一压心头火气,勉强看着林广福,递出手里的纸袋。
“既然你饿了,我这里有几件点心,你……您随便吃。”
说着,悄悄拉下苏敏官袖子,示意赶紧开溜。
林广福却不接,固执地说:“爹现在没胃口吃饭。爹看见你口袋里有钱,你拿来!”
林玉婵把手一缩,叫道:“不是我的钱!”
是王全给她的“活动经费”,用不完要还的!
林广福拉她不放:“给我给我给我……”
她求助地冲围观群众喊:“给他钱他就会抽大烟!”
但众人已经沸腾了,愤怒地叫道:
“老豆抽口烟又怎么了,你不是还在茶楼大吃大喝吗?”
“一个细路女揣着那么多钱干嘛,把钱还给你爹!你看他难受成什么样了!”
“把你的钱给他!”
烟馆伙计们当然知道这男人是抽大烟抽成这样的,然而他们又何必站出来替林玉婵说话。万一林广福真的要来钱,他们还等着把他请回去抽烟消费呢。
林广福见有人民群众撑腰,理直气壮地伸出哆嗦的手,喘息着命令:“拿……拿来!”
茶客里有个老头,大概是觉得自己年纪大,就算跟女仔拉拉扯扯也不惹嫌疑,捋袖子上前,就要伸张正义。
“把钱拿出来!乖乖返家!给你爹磕头赔罪!”
林玉婵转身就走。老头一把将她扯回来。
“磕头!磕头!”
唾沫星子喷到她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