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婵自己的那点小聪明彻底熄火,她颤声问:“那怎么办?”
苏敏官迅速恢复镇定,摸摸自己空荡荡的后脑勺,低声说:“别怕。”
官兵齐聚此处,倒也方便。他若是能把洋枪队引入歧途,多拖一刻,那些虚弱的会众兄弟就能多一刻时间逃脱。
苏敏官:“等下一波枪声响过,填弹的时候,冲出去,听我指挥。”
他的口吻让人安心。林玉婵深呼吸。差点忘了,现在的火`枪不能连发,读条时间超长的。
街上的猫猫狗狗都被官兵吓回了窝,民居门窗紧闭,四周寂静无声。
不多时又一轮枪声。苏敏官眉峰一动,叫道:“走!”
洋枪队队长是个大腹便便的旗人军官,全副披挂,脑袋上的头盔被雨点砸来砸去,咚咚有声。
听闻叛党出没,军官那一肚子兵法终于找到用武之地。刚刚用洋枪“射住阵脚”,正跟手下指指点点,打算摆个九宫八卦之阵,将叛党一网打尽——
“砰!”
苏敏官几乎没瞄准,抬手一枪。
清军甲胄挡不住铅弹,胖军官捂住肚腹,倒撞下马。
“上马!”
当下唯一的优势,就是官兵以为叛匪数目众多,计划的是一场遭遇战;而他们只有两人,行动轻捷,出其不意。
众官兵果然瞠目结舌,来将还没通名,就擅自发动偷袭,洋人也没这么不要脸啊!
立刻一哄而上——去扶那掉下马的军官。
“大人受伤了!快保护大人!快传军医!”
一个叛匪还没抓到呢,先表忠心。
那旗人军官倒还脑子清醒,趴在地上叫道:“快,快开枪,别让叛匪跑了……”
众兵这才手忙脚乱地填弹。大雨不停,又唯恐火`药湿了,等有人横起枪管,一匹马已经跑得飞快,四蹄踩水,踩出一道道清泉。
林玉婵不会骑马,被苏敏官硬丢上去,手足无措。好在那马辔头上零件甚多,穗子护身符香包大烟筒一应俱全。她死死抓住一把零碎,用尽全力保持平衡,飞溅的水珠擦过她的脸。
战马在大街小巷里横冲直撞。要不是苏敏官在后面扶着,她瞬间就得被甩下去。
她有气无力地问:“你怎么还会骑马啊……”
又不是旗人。广东城里连辆马车都少见。
“小时候玩过。”他答得毫无创意,扭身瞄准追来的副官,“腰别塌,腿夹紧……”
“砰!!”
枪声乍响。林玉婵耳膜震痛。
苏敏官的话语戛然而止。林玉婵感到他似乎突然脱了力,伏在她背后,不动了。
她浑身一凉,反手抓紧他的腰。
“敏官少爷……小白同志?”
他无声无息地垂首,下巴抵在她肩头,鼻尖蹭着她耳畔,感觉不到呼吸。
那马听到枪声,本能地惊了一下。林玉婵一个人根本挽不住缰绳,顷刻间被甩下马。
她紧紧搂住苏敏官的腰。
还好这年头基建差劲,路况不佳。道路两旁就是沙土堆,被大雨和成了泥。她落地的时候瞄准了个大泥坑,噗的一声,全身骨头一震,后背生疼。
好在没伤骨头。泥水高高溅起,缓冲了她落地的动势,把她温柔包裹起来,好像跌进一床软被子。
被子里还裹了个叫不醒的人。苏敏官眉头紧锁,左手死死捂住胸膛,鲜血从指缝里漫出,一滴一滴,落入地下的泥水里。
子弹是从侧面射进的。在他回身与官兵对射之时,精准地击中了他的左胸。
身后依稀听到官兵叫嚣,“贼人中弹啦!”
林玉婵心跳几乎停滞,一时间脑海里白茫茫一片,只晓得用袖子擦掉他脸上的汗水泥污。露出一张惨白隽秀的脸。雨水疯了似的冲刷他的双颊,她不断给他擦,仿佛这样他就能呼吸得顺利些。
过了好久好久,才听见自己变调的声音。
“敏官——你醒醒,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她抹掉眼眶一滴泪,掰开他右手,拔出尚有热气的火`枪,又从他口袋里找到火`药铅弹,学着他的样子顺着枪管怼进去——
她双手颤得厉害,动作不得法,枪管刚举起来,那火`药立刻洒了。
官兵的叫声近在咫尺。
她一咬牙,揽起苏敏官肩膀,把他整个人架在身上,一点点,一点点直起腰。
大小伙子骨架沉,她没几步就喘粗气。她弯下腰,用力负重。
她想,就算历届金兰鹤都逃不过脑袋挂城墙的命运,他的最后一站也不该停在泥坑里。
太不体面了。
大雨不知何时停歇,星光从乌云里洒落,铺在珠江江面,跳动如同萤火。
林玉婵忽然想起两个世纪后的珠江。岸边修着长长的整洁的休闲步道,道旁停着鲜艳的共享单车,形态各异的大桥横跨水面,广州塔“小蛮腰”闪着霓虹灯,朝周围各路高楼邀约起舞……
现在的珠江江畔大部分还没有开发,只有崎岖不平的河滩,在黑夜里死气沉沉,水面上的雾气贴地爬来,十步之外就看不清脚下。
如墨的波浪卷起,吞噬着水面上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