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头没有什么城市夜间照明。藏在黑洞洞的江水里,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林玉婵艰难地朝江边跋涉。脚下泥水纵横,一片冰凉。鞋子磨破,滑溜溜的石子挤疼了她的脚趾。
她来到大清的时候就是个死人,社会的鞭笞把她的一颗胆子打得厚硬。她已不是那个懵懂无知的高中毕业生,她知道怎么把自己推到极限。
忽然,手腕一凉,手中的枪被人抽走了。
林玉婵急回头。
苏敏官脸色惨淡,微微翕动眼皮,朝她微弱地一笑。
“好好彩,是泥弹。”他声音沙哑,“阿妹,你白伤心啦。”
林玉婵:“泥弹?”
这是什么鬼品种?
“大清八旗绿营专用。”苏敏官眉梢抽动,垂眸看着自己满身的鲜血,嘴角扯出微微冷笑,“军费被人贪了,铅弹买不足,泥沙充数,应付检查。”
林玉婵热泪盈眶,为**的大清官场点赞。
当然也不是真的软绵绵的沙土,反正不知道装填了什么零七八碎。巨大的动能将苏敏官击得闭了气,胸前擦出横七竖八、血淋淋的伤口。
这要是铅弹,在体内炸开,他人已经凉了。
林玉婵心有余悸,结结巴巴说:“我、我没伤心呀。”
说话间,苏敏官已将手里的火`枪装了弹。咬咬牙,抬不起胳膊。
“阿妹,”他突然淡淡道,“我怕是走不动。你会水吗?你可以藏到江里去。”
林玉婵抬抬眼皮,“你说什么?”
他似乎不耐烦:“你又不是会众,何必卷进来。”
她失声笑出来:“你们规矩这么严?”
明白他大概是好意。她好好一个大户人家妹仔,一没反清二没复明,万一被官府抓了,安上个反贼的头衔,死后连个草席都没有。
但林玉婵转念一想,苏敏官是为了救她才耽搁留下来的。否则他跟着那一群会党兄弟早就逃脱了。
上次被官府“误抓”,还有洋老板来捞人;这次再落到官府手里,估计连渣甸大班都保不了他了——要是硬保,多半会酿出第三次鸦片战争。
历史上有过第三次鸦片战争吗?没有。
他心里清清楚楚一本人情账,不可能连这个前因后果都算不清楚。
“大概就是客套一下。”她想。
大舵主再威风,此时已是残血,抗议也没用。
她用力架起他半边身子,奋力往江边挪动。
苏敏官:“……你力气真大。”
林玉婵:“谢了。两袋茶叶而已。”
好在官兵也畏水,黑漆漆的河滩上看不清人,也不敢乱放枪,大呼小叫好一阵,才扎了裤脚,结了伴,小心翼翼下来捉人。
她感到他的血在逐渐濡湿自己的衣服。放眼望去,不禁叫苦。
河边泊的渔船本应都去躲雨了,此时却还反常地泊着一艘小破船,船头挂着小破灯,照亮了周围的死样活气的水面,照出了两个人蹒跚的影子。
完全无处容身。倘若官兵追得近了,一眼就能看到他们藏在何处。
更糟的是,舢板里的人听到动静,抄起船桨冲了出来,充满敌意地叫道:“什么人?走开!走开!不要过来!”
说着还挥舞船桨,十足看家护院的姿态。
苏敏官轻轻叹口气。
要是他没受伤,可以上去夺船,可以花言巧语,可以威逼利诱。
但如今虎落平阳,他只能轻声说:“退后。去灯光照不到的地方。”
林玉婵却没退。她抓紧苏敏官的胳膊,反倒大步迎了上去。
“是红姑吗?”她颤声大叫,“红姑!你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