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伏着一个人。
那人一动不动,不知死活,只是双手紧紧扣着木箱边缘,手指关节惨白。
木箱慢慢进水,他一点点往下滑。
林玉婵心中一凛,第一反应是伸手下探,试了试床板的吃水深度。
苏敏官事不关己地看着,淡淡评论一句:“女菩萨又要发慈悲了。”
她讨好地一笑:“要是这板子撑不住,咱再把他扔下去。”
苏敏官冷冷看她一眼。林玉婵朝他坚决点头。
他生在鸦片战争的泥沼里,和《南京条约》同龄。他见多了世情黑暗,遇事谨慎是本能,林玉婵特别理解。
她来大清才半年,三观已经被冲击得七零八落。要是让她在这里生活一十八载,她觉得自己肯定得变成资深反社会。
但至少现在,她心中还是残存着一些天真的希望。
顺性而为,无愧于心。
她解下救生圈上剩余的绳子,套住大木箱,一点点把人拉近。
苏敏官见她半个身子都探出去了,叹口气,还是上去搭了把手,把这个倒霉鬼拽到木板上,翻过身。
“啧,洋人。是那个海关收税的。”
林玉婵也惊讶,点点头,“赫德。”
堂堂四品顶戴洋大人,翻船的时候也不比别人幸运多少。
他身上只一件薄薄的洋布睡袍,脸色青白沉寂,像教堂里殉难的圣徒像。
不过林玉婵认出来,这木箱是他随身携带的、装盛重要文件的箱子。
其实轮船遭炮击的时候赫德已经在甲板上,很容易弃船逃生。大概又回去找这箱子,死也舍不得放开,这才错过了逃生的最佳时机。
她把那箱子也搬上床板,粗疏地控了一下水。她知道里面的文件都用油纸包好,应该没有损毁太多。
苏敏官在赫德胸前按了几下,试了试呼吸。
“你看他印堂。凶多吉少。”
林玉婵简单“嗯”一声,突然脑子里嗡的一声,千百个念头好像窜出潘多拉的盒子,撞得她一颗心突突跳。
不会吧不会吧,世界线不会就此崩了吧……
如果她没记错,赫财神还有好几十年可活。1900年京城闹义和团的时候他还差点被砍死,后来还写回忆录呢。
如果就这么英年早逝……
海关无人,整个大清的命运都是未知数。
她正胡思乱想,突然听到苏敏官低声叫她。
“阿妹,有船来了。”
一艘民船,挂着两道帆,犹犹豫豫地挨近。有人双手圈在嘴边,大声喊着什么。
他们说的当地方言,林玉婵乍然听不懂,只觉得好像是问这里有几个受困的。
苏敏官却立刻直起身,高声回话。
“……此地有两个,其余勿晓得。”
林玉婵傻在原处。一波小浪打湿她的衣服,也忘了躲。
“你、你怎么还会说上海话啊……”
苏敏官得意地回头:“我小……
“小时候学过。”林玉婵麻木地跟他同时说,“你小时候学的东西真多。”
他不明显地笑了一下,忽然凑近她耳边,飞快道:“我娘是淮扬人。”
然后他扬手,抓住对方伸来的竹竿,攀上了那艘船。
晨曦明亮,照亮了桅杆上飘扬的一道旗。旗上的图案是两枚铜钱叠在一起,下面绣着商号的名字:义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