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经商好几年,这么大胆的计划从来没见过,有点心痒。
反正不是他自己担风险,就当看个戏。
这么一想,他便点头:“那便签个字据,也算保证姑娘的财权,可以么?”
林玉婵喜道:“我正不好意思开口呢。”
两个都是爽快人,“代购协议”一式两份。林玉婵收好,高高兴兴跟他道别:“新年快乐,恭喜发财!”
容闳朝她拱拱手,吹吹自己手指头,躺回躺椅上读报纸。
还没撂下眼皮,忽然又抬头。
“林姑娘,Kung-Hei-Fat-Choi!”
林玉婵睁大眼睛,乐了。
“您也是广东人?”
平时听不出来啊!
容闳清清嗓子,用生硬的广府话说:“讲起来好没面子。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早就忘光了,还是回国之后请洋教士重新教我的粤语。今日得见同乡中也有如此见识之女子,一时情不自禁,哈哈……”
他忽然想起什么,“对了,本来今日有美国朋友邀我共度中国新年,我这副样子怎么去,况且心里有气,已经推掉了。今晚大概注定要一人食年饭——林姑娘,你今日应该是和亲友团聚吧?在下冒昧加个塞,方便么?”
林玉婵一怔,“这……”
容闳忙打个哈哈,道:“我是新派作风惯了,姑娘若嫌我唐突无礼,就当没听过。”
林玉婵忍不住漾出微笑:“方便方便。今日我和同乡聚……”
敏官不是嫌冷清吗?热闹点他肯定喜欢。
“下午四点半,我来接您。”
*
海关宿舍已经空了大半。有的回家过年,有的跟林玉婵一样,忙着收拾搬家。
赫德初掌江海关,虽然给同样的职位开出了更高的薪资,但中国人安土重迁,不少粤海关的旧雇员不愿意当沪漂,打算回乡重新找工作。
按照赫德制定的新规,所有未完约的雇工,因为不愿搬迁而离职的,算海关单方面解约,都发了遣散金,金额和服务年限成正比。超过五十岁的,还有退休金养老金,十分完善。
当然也有因为不能胜任新职位而被解雇的。本来都颇有怨言,打开信封数数“分手费”,也都转怒为喜,夸赞起来。
厨娘孙氏拆开大信封,数着里面亮闪闪的银元,感叹道:“赫大人真是体恤下人的父母官。我以前在大户人家做工,说解约就解约,不扣钱就谢天谢地,哪来咁多遣散金!唉,可惜我还有老公仔女要照顾,不然就留在上海多好!”
林玉婵透过窗户望着江海关大楼上的钟,感慨赫财神进步真快。
还学会邀买人心了。
现在大家都知道海关薪资优厚,招聘所外头的队都快排到黄浦江里去了。
况且这一屋子人的遣散金加起来,也比不上一个外籍高管的月薪。
孙氏赞叹一会儿,转而为林玉婵不平:“你又不回乡,干活也勤快,赫大人怎么也不留你——你又是完约,连遣散金也没有,好亏的!洋大人也不能欺负寡妇呀。”
林玉婵置之一笑:“规则嘛。”
她从给自己的信封里抽出一张薄薄的纸,读了几遍,贴身藏好。对她来说,这纸比多少钱都重要。
海关开出的“离职证明”:苏林氏,寡妇,1846年生,广东南海人,身家清白,供职粤海关期间,勤勉负责,谨慎守法……
中英双语,盖着总税务司公章,十分正式。
她毁了自己的卖身契,此后就相当于黑户。
要是留在广州,有个德丰行的老冤家不说,官府随便一查,她也没法自证良民,躲不过封建社会的铁拳。
而上海近年难民激增,黑户一大把,官府管不过来。
只要等到下次人口普查,用这张离职信作证,她就能拥有一个清白合法的新身份。
赫德这分手礼物太给力了,堪称无价之宝。
唯有自己姓氏前头那个“苏”,总觉得有点碍眼。她忍不住找点白浆糊,看看能不能给涂掉了。
旁边孙氏看着吓一跳:“苏林氏,你干嘛?”
林玉婵没心没肺地笑道:“以后我是林氏。”
孙氏到抽口气,轻声说:“这可不能乱来,被婆家逮着了有你受的!”
林玉婵很水性杨花地解释:“我得改嫁呀。”
孙氏不说话了,饶有兴趣地看她作死。
然而林玉婵也就是比划两下过瘾。她也知道,文件上有半点涂改,就算作废。
不着急,一步步来。
林玉婵平日生活简朴,没攒下什么零碎,一阵旋风就收拾好了。
她坐在床沿思考,1862年,能不能活过去呢……
赫德有句话说得很对。在这个社会里,女人在家庭之外是没有空间的。除非她做保姆做女佣,否则其他有前途的工作,没有华人老板会雇佣一个女子。
当初在德丰行挣了个学徒名分,还是靠她死乞白赖用尽歪门邪道,才勉强成功的。
当然话也不能说绝对。极少数的中国人——比如容闳那样的——可能会给她机会。但这个概率太小,相当于大海捞针。
所以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