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德的办公室,占了江海关风景最好的三层。房屋面积巨大,宽阔的玻璃窗接纳了充足的东南方日光,将地上的丝质中国地毯照射出渐变的层次。
过去,这间办公室里到处摆放着无序的粗重家什,墙上挂满各种风格的油画,靠墙甚至有一个吧台,里面存着各色烈酒,以便让这个办公室的主人在微醺的状态下,俯瞰繁忙的黄浦江景,以及江中游弋着的万国舰船。
现在,这个办公室摇身一变,成了极简风格,除了必要的桌椅书柜,干干净净一尘不染,里面简直可以打一场壁球比赛。
大好的四方白墙壁,只挂了几张地图,还有职员行为规范。
两三个秘书干事目不斜视,专心工作,像机器人。
只有林玉婵一个女性生物,穿着浅色衣裙,梳着长辫子,因为紧张,略有坐立不安。跟整个办公室的气场格格不入。
更别提,她还拎个沉甸甸的包,里面是各种茶叶样品和文书文件。她环顾四周,觉得自己像个送外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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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德起身,推开窗户,让黄浦江上湿润的空气吹遍全屋。
他在窗边站了一会儿,才回身,看着林玉婵,说:“你方才告诉崔先生,你认识不少体面人家的女眷。”
林玉婵收敛心神,点点头,“我有组织每周下午茶。来的确实都是女眷。算不上朋友。都是客人。”
“都有哪些人?”
“嗯,《北华捷报》主编的女儿康普顿小姐,”林玉婵大大方方分享自己的客户名单,“英国宝顺洋行业务员巴特勒的太太,美国领事馆次等秘书费雪的太太,还有徐家汇女教士弗洛伦斯·奥尔黛西小姐……”
赫德点头。这些姓氏他大多也有所耳闻,知道她所言不虚。
林玉婵说着说着,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你要结婚了?”
租界洋人社交圈子狭窄,要想在当地嫁娶,也是请同阶层的西洋妇女互相介绍。不然他突然问女眷做什么?
“缺少一位左右逢源的可爱妻子,的确是我的社交短板。这一点我会弥补的,但不是现在。”赫德挑起一边眉毛,婉转地否认了她的猜测,“都是夷人。你认识哪些中国官员的太太女儿吗?”
林玉婵眼望天花板,假装思考半天,才遗憾地摇头:“我的生意主要在租界,不需要和中国官员打交道。如果您能好心斡旋,促使大清收回租界的部分主权,我从下个月开始,每天给您介绍一位诰命夫人。”
赫德沉下脸:“海关是中立衙门,在我这里不谈政治。”
林玉婵心说,中立个鬼咧。
脸上纯真一笑:“哎呀,我开玩笑嘛。”
绅士怎么好跟年轻小姐发脾气呢?况且已经凶过她一次了,赫德只能把她这句大逆不道的言论抛在脑后,假装没听懂。
他慢慢整理墙边书架,忽然,从一个小匣子里,取出一个折扇,递给林玉婵。
林玉婵小心接过。
白玉扇骨,硬纸扇面,不用细看就知道是高档货,不是外滩上骗洋人的那种花里胡哨外销品。
她慢慢打开折扇,“啊”了一声,低头掩饰自己的脸色。
那纸上,乌黑浓墨,写着淋漓七个字。
“师夷长技以制夷”。
落款龙飞凤舞,她书法造诣有限,一时看不清字。但那名字下面盖着个巨大复杂的印章,可见书写人的身份。
赫德观察她神色,微笑:“林小姐对这几个字怎么看?”
林玉婵心里呐喊:我还能怎么看,这是晚清洋务运动的响亮口号啊!必背考点啊!
出自魏源的《海国图志》。这书从出版到现在也有二十年了,此前并没有引起太大水花。
但,在挨了几十年的打以后,朝廷上下终于有人意识到,中国不能再故步自封,守着“唯我独尊”、“天`朝上国”那点家底做梦。要正视现实,向洋人学习先进科学技术,才能抵抗列强的进一步入侵,给大清朝续命。
当然,“制夷”只是前期口号,后来清廷大概是觉得“制夷”这个目标太虚无缥缈了,提起来没劲,所以改成了“师夷长技以自强”,进而演化成“中学为体,西学为用”。
但意思都差不多,就是在不放弃中华伦常名教的基础上,选择性地吸收那些“有用”的西方知识。
于是,大清朝头一次搞起了改革开放,工厂办起来,学校开起来,留学生派出去,西方人才引进来。蒸汽的黑烟头一次在中华土地上滚滚升起。垂暮的巨龙,梦想着用外夷的技术打磨自己的爪牙,重新站稳□□上国的位置。
当然,后来人们渐渐意识到,大清和列强的差距,仅仅“技术”二字是不能弥补的。如同瓢泼大雨里的危房,已经烂到了地基,仅靠补个房顶,能撑几时?
洋务运动搞得轰轰烈烈,效果虽然卓著,但同时喂养出一批贪官奸商,无节制地烧钱,损耗了巨大国力。洋务派引以为傲的北洋水师,甲午海战一朝折戟。这场野心勃勃的运动,终究也进了历史的垃圾堆。
这是后话。
此时此刻,在真正的、进行时的大清朝,骤然看到这句背过无数遍的口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