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婵觉得有点恍惚。
窗外操场上国旗舒展,玉兰树花开正盛。画满重点、被她翻烂的历史课本躺在课桌上。一阵风吹进教室,皱皱的纸张哗啦啦狂翻。
现在是同治元年,西历1862年,正是洋务运动的婴儿时期。
“师夷长技以制夷”这七个字,尚且不为大多数人多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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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婵平复心情,将折扇收起,笑着回答赫德的问题:“赠折扇的这位中国人,必定对您很是信任。”
不然,朝着一个洋人嚷嚷什么“制夷”,这不讨打吗。
赫德笑道:“去年我上京斡旋阿思本舰队之事,认识了总理衙门大臣瓜尔佳文祥。他对外国的东西很好奇,也很喜欢我。扇子是他赠我的。”
当然,这里面还有林玉婵一点小小功劳:靠着她一点馊主意,赫德转变策略,转而跟大清官员一起“以夷制夷”,各取所需,才得以凯旋而归。
赫德简单提一句往事,不再赘述,免得她居功自傲,再跟他蹬鼻子上脸。
“大清朝廷正在酝酿现代化改革。”赫德小心选择措辞,有分寸地透露着朝政动向,“我上了奏折,提出用海关税银,建立专门的外语学院,培养外交人才——毕竟像林小姐这样无师自通的语言天才是少数中的少数——他们同意了,开始着手办理。”
林玉婵心里砰砰直跳,小声说:“同……同文馆?”
《天津条约》规定,未来大清与各国的条约,需以英语、法语为正本,不能使用汉字,因此必须培养足够的外语人才,来应付日益繁重的外交事务。于是,清政府开办同文馆,为中国近代最早成立的新式教育机构。
——这是历史书中的总结。
赫德惊讶:“看来已经搞得小有名气了。可惜,别人对你提到它的时候,并没有顺便提到我的名字,对吗?”
林玉婵诚实地摇摇头。
同文馆,后来的京师大学堂,北师大、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
好像确实没听说过,这些学校的校史里有罗伯特·赫德的一席之地。
“他们拿了我的关税银子,转而把我丢在一旁,说这尽管不是正统经学堂,但也是大清的学校,不许我介入校务。”赫德忽然从办公椅上站起来,双手攥拳,语调渐渐变成愤怒的爱尔兰腔,“我去信抗议过几次,但你知道他们的效率,一封信好几个星期,电报线也不肯架,一个最低等的官差也鼻孔朝天,需要用银子不断抽打才肯对你上心——也许是故意的。文祥禁不住我的催促,但他能给我的答复也是——过一个月再给我答复。”
赫德的办公桌上堆满了纸张。写了字、揉皱了的信纸,表明他为了这事已经心力交瘁。
林玉婵欠身,用目光表示深切同情。
无怪赫德今日选她当沙包。在同文馆的话语权上,他也是在“竞标”中被落选的那个倒霉鬼。
她顺着他的话说:“看来是真没办法了。”
赫德微微冷笑。他怎么会就此轻易放弃。
“文祥的夫人,如今在上海。我不知道她来干什么,但她会待一个月左右。我的情报告诉我,文祥夫人是个才女,他很注重她的意见。”
绕了一圈,终于说到正题。林玉婵恍然。
“你要走文祥夫人的门路。”
赫德点头。
“一个朝廷大员的嫡夫人,不会轻易接见外男,更别提鬼佬。”赫德在广东学的这个骂人词,毫无心理障碍就拿来用,立场十分可疑,“既然我来不及变出个社交场上的小黄鹂太太,我可否请林小姐试一试,帮我打通这个门路?如果成功了,茶叶竞标也不用争了,全给你。”
林玉婵点点头。她泡的红茶已经冷了。她微笑道:“赫大人,再试试我的绿茶?”
赫德是急脾气,听她说得这么悠闲,脸色已然黑了三分,深呼吸,点点头。
“快点。”
趁烧水的工夫,林玉婵琢磨这其中的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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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祥夫人。一句枕边风的事。大清官场里手腕繁多,论歪门邪道,这只能算初级。
但是……
她耐心倒掉第一遍洗茶水,字斟句酌地问:“赫大人的本职在海关,同文馆的事……与您工作相差太远,充其量只能算蛋糕上的巧克力碎,值得您费心争取吗?”
赫德望着那杯绿茶,没动,脸色发暗。
“林小姐不妨直说,嫌我手太长、管太多了,是不是?”
林玉婵笑道:“不敢。我又不是朝廷,管束你又没钱拿。”
赫德的野心已经一丝一毫地显露出来。上次阿思本舰队的事,就是他热心揽过,一番惊险操作,带来巨大回报。
他尝到甜头,这才开始插手同文馆。
一个相貌文化和旁人迥异的“蛮夷”,在混沌邪恶的大清官场中,一点一点打出自己的位置。
当然,他也确实有帮助大清培养外语人才的意思。于公于私,都利人利己,无可指摘。
在大清这个死水沉沉的世界,想要活出意义活出水平,就不能被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