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谈嫁娶,那无所谓,可你又为何非要把我推回到‘形同陌路’的位置上,我不开心。”
苏敏官静静看她一眼,一时间有些羞愧。
她心里不开心,嘴上就说不开心,坦率得像一汪清澈见底的泉水。不似他这个心机深沉、算计人不吐骨头的黑心商。
有那么一瞬间,他卸下最外一层心防,低哑地问:“那,我应该把你推到什么位置?”
是熟人,还是朋友,还是……
“遵从本心,还没忘吧?”林玉婵一笑,“不要勉强自己。”
她将左手盖在他手背,两只细白的小手覆在他手上,用力攥一攥,她肌肤微凉。
她笑问:“不讨厌?”
苏敏官:“……”
“好朋友也可以这样哒。”她又笑,忽然抬手刮他鼻子,“不讨厌?”
苏敏官猛地扭身,给她一个后背。
这姑娘年幼无知,被海关那群无法无天的洋人带歪了。她这些歪理邪说,都是传统中国人不能容的。无亲无故的男女怎能像她说的这样,还“做好朋友”?
要么是老死不相往来,稍微亲近一点就是有奸情,哪有什么灰色地带。像他俩这样的,一旦东窗事发,交给一百个清官审判,九十九个都会判个“无媒苟合”,活该领回各自家里毒打。
第一百个或许会仁慈些,大概会让他们当场拜堂,弥补过去的失德。
她小姑娘不懂事,以自诩新派为荣。他一个见惯世事阴暗的男人,还顺着她胡闹,迟早害了她。
小姑娘像兔子似的,一举跃上甲板,都不用他扶。
义兴的轮船!蒸汽轮船耶!
兴奋劲儿暂时抵消了身边人的冷漠态度。
林玉婵兴冲冲地蹲下去摸甲板,又作势抱那个大烟囱。忽然又想起什么,笑颜凝固,问苏敏官:
“可是……可是洋商在集体抵制你,不让华商拥有蒸汽船。就算你有了钱,他们又为什么会卖给你这艘……”
苏敏官轻声冷笑。
“是啊,我这张脸已成外滩公敌,谁肯卖给我船呢?”
这船上还有不少其他人。几个水手在维护,一个码头工在整理缆绳,有人在往船舱里运货,还有几个友商在参观,舱里不时传出啧啧惊叹声。
忽然轮机室内传出脚步声,一个金发小伙子冲出来,飞快地整理西装。
“林……”
维克多笑容满面,朝林玉婵连连挥手,用力眨了两下眼。
林玉婵:“……”
这人怎么到处乱入?
苏敏官走上两步,跟维克多轻轻握手,冷淡地问:“我没拖欠你工费吧?”
维克多:“没、没有……可是林……”
“那你可以走了。合同到此结束。”
维克多愁眉苦脸地拽住自己这双脚,不敢跑到林玉婵跟前去,只得跟她悄悄抛飞吻,又用力眨两下眼。
“维克多·列文先生,义兴船行临时总买办。”苏敏官语气平淡,一本正经对林玉婵介绍,“任期一个时辰,表现优异。”
洋商以华制华,雇中国买办去对付中国人。如今有华商照葫芦画瓢,雇个洋人去刷脸,骗来一艘垄断蒸汽船。当卖方发现这洋人代表的居然不是外商,而是居然和中国人同流合污的时候,已然悔之晚矣。
无怪维克多满脸不高兴,一副丧权辱国的憋屈样。
林玉婵噗的一声,只见维克多一边磨磨蹭蹭往岸上走,一边还在朝自己挤眉弄眼,不多不少,又眨两下。
——“林小姐,如果你被这个恶棍绑架了,就眨两下眼。”
她想起维克多的话,忍俊不禁,轻声对苏敏官道:“他一定有很大的把柄攥在你手里。”
“至少他这么以为。”苏敏官没跟着她乐,朝维克多挥挥手,打发他走,“花了我二十两银子呢,计时工费比华人买办贵多了。”
维克多那日被苏敏官诈了一句“天香楼”,吓得一星期没敢出去浪,以为自己撞上了上海滩黑手党、远东的罗宾汉,走在路上觉得浑身针扎,只恐到处都是这老大哥的眼线。
所以当苏敏官找到他,让他做傀儡,代表义兴谈判轮船之事,维克多除了点头答应,不敢再说二话。
维克多调整心态,扶正自己头上的帽子,风度翩翩下了船。
跟苏敏官擦身而过时,维克多终于忍不住,侧身在他耳边说:“我今日可以向你卑躬屈膝。但你别忘了,你的祖国只能向我的祖国低头。苏先生,你的本事再大,也改变不了这一简单的事实。”
苏敏官眉目森然,过了许久,才冷淡地说:“我们是雇佣关系。你的膝盖并没有被我花钱买走,列文先生。”
维克多一时没懂他的意思,冷笑一声,扬长而去。
苏敏官一言不发,走过那巨大的桨叶轮,进入操舵室。那上面摊着些船舶文件,有些被翻乱了。他一一收起来。
船是二手船,因他买得急,不及清理,室内还零碎遗着它上一任主人的痕迹:几处旗昌洋行的商标木牌,一排老旧的布告贴纸,缝隙里存着烟灰,浸水的箱子里泡着生锈的扳手工具。壁橱里还被美国水手藏了半瓶烈酒,倒着几个脏兮兮的玻璃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