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巫,我的文章见报了!你看到公园里读报的人了吗?我头一次见到,中国人的故事也能如此让人痴迷!这是好事,说明你们的文明水准在进步——不过也是因为我写得好,哈哈哈!啊,这是我的稿费,果然很准时!”
他再一转头,看到小姑娘眼底狡黠的神色,忍俊不禁,唇角一翘。
“林姑娘仗义出手,救我船行狗命,岂能怠慢。我亲自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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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博雅虹口院门外,苏敏官停住脚步。
他满意地看到,小院子重新修缮以后,大门加了一道锁,围墙上也装了尖刺,足以令大多数毛贼望而却步。真有那业务不熟的憨憨,要想硬翻进去,多半会来个屁股开花。
“我就不进去……”
他话没说半句,忽然凝神住口。
隔着墙,院子里飘来一股不寻常的气味。粗略一辨,有肉有鱼有煲汤,当场让他口舌生津。上顿饭吃下去的咸菜小米粥瞬间从肠胃里蒸发,连带着整个人有点掏空的感觉。
林玉婵用力拍门,笑道:“请进啦!”
苏敏官讶异:“里面是谁?……”
话没说完,大门打开,红姑笑容满面。
“嗨呀,敏官少爷,好久不见!进来进来,我们做了家乡菜,正等妹仔回来吃呢。”
骤然见到一群熟悉的面孔,苏敏官一瞬间有点恍惚。
林玉婵夸张微笑:“不是吧?下面人没跟你讲?哦对,你养着伤呢。”
………………
苏敏官三言两语问清了来龙去脉,哑然失笑了半天,这才明白,那日来到义兴、不分青红皂白就打架的几个强壮瘪三,到底是什么来头。
他吹着生滚鱼片粥,跟几个自梳女老朋友叙了旧,又笑问:“十六铺码头那几个工霸,名字知道吗?”
红姑几人对看一眼,为难笑一笑。
“不追究了吧。”
林玉婵已经跟红姑她们详细通报了自己的现状,也已隐晦对她们说了,敏官如今手下管着些会党——对广东人来说这并不新鲜。二十年前的广州城里会党遍地走,广州巡抚叶名琛曾经抱怨,全城青壮男丁站一排,隔一个砍一个准有漏过的。
但毕竟强龙不压地头蛇,红姑她们第一时间想的是,别惹事。
苏敏官点点头。来投奔的“同乡”极少有女的,就算有,也多半跟男家眷一起。自梳女身份特殊,还真不太好安置。
不过以他和红姑等人的交情,肯定不会说一个“不”字。
他忽然想起连日的小米粥馒头,恶劣地畅想:“可以把义兴茶馆的大厨先换掉。”
他又侧头看她一眼,有点诧异。
康普顿小姐第二次光临义兴,已经完全不拘束,笑着跟伙计们打招呼。
西洋女郎香肩微露,雪脯细腰,杀伤力惊人。一时间,门面里的各路客户全都五官失调,不知该摆什么脸色,呼啦啦,让出一大片空地。
康普顿小姐匿名投稿,回函肯定不能留自家地址;让闺蜜代收也有风险,只怕她们去向父亲告密。于是思来想去,把地址留到了义兴茶馆。反正在报馆的人眼里,记者在义兴商铺里完成采访,顺手写成稿件,寄到报社,也是很正常的操作。
康普顿小姐拿到装稿费的信封,打开来数一数,笑靥如花。
区区十块银元,不够她买一件珍珠首饰。可毕竟是她凭借自己的能力,绕过偏见和束缚,挣到的第一笔钱。
林玉婵赶紧冲出小茶室里。康普顿小姐裙角飘飘,不由分说扑过来,把她狠狠抱了一抱。
“我决定了,暂时不跟父亲摊牌。我要继续用这个笔名写作,直到《北华捷报》离不开我为止……嘻嘻,英国在海外的第一位女记者……想想就激动,是不是,露娜?”
她又转向苏敏官:“敏官先生,你的气色好多啦!你的轮船修好了吗?最近还有没有新鲜事,我觉得我也许应该在《船务商业日报》上申请一个专栏……”
她一边畅想,一边热情地迎上来,送上个窄窄的小脸蛋。
苏敏官脸上笑意微微一滞。
一分钟之前,他还为着个有伤风化的拥抱,平白纠结了半天;转眼却有人把“风化”二字踩在脚下,冲上来就要和他faire bise!
这洋姑娘放开了,还真让人吃不消。
满屋子客户也被镇住了,虽然听不懂康普顿小姐的英文,但从她的肢体语言也能看出她的意图。
一时间,几十双目光射向苏敏官,往他身上钉了五个字:羡慕嫉妒恨。
说也奇怪,中国姑娘若和洋男人过分亲近,马上会被千夫所指,认为她自甘堕落,有辱国格;而反过来,若是一个中国男人有幸能跟洋姑娘搭上几句话,得到她的青睐,反倒会引来交口称赞,认为他定有过人之处。
而在那极少数的事例中,若是有个中国小伙子居然能娶到西洋番妇,那简直是为国争光,太给同胞长脸。
在三十年前的大清朝,“私通外夷”还属于丢脸丢份、辱没祖宗;可如今风水轮流转,能攀上洋人,那就简直是十八代祖坟冒青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