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闳轻轻叹气。
“我以为这里早就散了,什么都不剩,换了新的主人,甚至也许不让我进门。所以……近乡情更怯,回来时反而磨蹭,不敢过来看。没想到大伙坚持了这么久,我……我真不知说什么好。”
林玉婵左手拿个排骨啃,右手指一指墙壁。那上面用木框装裱,挂了一张手写文书。
“博雅洋行临时共管声明”。
底下分布好几个签名手印。
“我们为何会坚持这么久,声明里都写了。”她有条不紊,道,“另外,您离开期间的钱钞出入和资产增减,这些账册里都记了明细。”
就在几个小时前,他以为自己的店铺已经灰飞烟灭,心疼是心疼,但他壮志得偿,也不太沮丧。
林姑娘做事稳健,也许会给他剩下仨瓜两枣,让他回来时不至于借宿别人家,他已经很感激。
如今翻开账簿,他越看越惊讶。
大半的产业都还在,都被林玉婵用各种手段保存了下来。那些迫不得已卖掉的,也都议出了合适的价钱,没有被白菜大甩卖。
那些被他丢下的合约贷款,她谨慎计算,拆东墙补西墙,改签了无数文书,违约只有三五处,用最小的代价,保留了容闳和博雅的商誉。
更可贵的是,博雅牌高端茶叶,供应居然没断——仓储毛茶没了,她果断联系徐汇茶号,利用他们的渠道,找来福建的同等级毛茶供应——虽然价格高了数倍,但赔本赚吆喝,换得品牌的艰难生存。
容闳面色凝重,换了个阳光充足的座位,一行一行细看。
苏敏官忍不住眼角又露冷笑,“没有错的。我帮忙审过……”
“好啦。”林玉婵拉个凳子坐他身边,悄声劝:“不就是当个官嘛,又不是他主动去求的。少爷口下留情啦。”
苏敏官面色稍缓,看她一眼,笑了。
林玉婵目瞪口呆:“……”
曾国藩知道这事吗?
“我看了一下,总账上现银,还有九百四十七两银子,”容闳取出钥匙开钱箱,“这段日子蒙大家合力操持,拿的薪水也缺斤短两,容某深为感激。这些钱是大家帮我省出来的,我不敢擅专,就当做这段时间的奖金吧。老刘……”
博雅众人听说要拿全部现银发奖金,没人欢呼,再迟钝的都意识到了容闳的意图。
“东家,还是要处理啊?”
常保罗有点犯愣:“做官也可以同时经商啊。没有禁令。别的官都这样。”
林玉婵忍不住提意见:“我们努力维持了几个月,为的就是博雅这个小家不散。您再考虑一下。”
容闳面带歉意,再次朝众人团团一揖。
“置办机器才是大事,我要一心一意去做,其余杂事能舍就舍。你们都别劝我。”
他已找到更心爱的事业,商铺什么的,身外之物而已。
众人虽然不舍,但见容闳心意已决,也只能接受。
大家带着怅然,深情地环顾四周。
容闳沉吟片刻,开始摊派:“老刘、老李、小赵,你们各拿二百两。不要推辞。剩下的归保罗。祝你新婚愉快,去度个蜜月吧。”
众人齐齐屏住呼吸,互相张嘴看。
“二百两……”
够得上好几年的薪水!
但众人不及道谢。大家立刻发现,落了一个人。
常保罗马上道:“林姑娘虽无薪水,但从四月份起,就没取过她的分红。还贴进去不少自己的积蓄。”
容闳一笑:“从四月份起,店铺也没盈利。她的分红反正没有了嘛。”
说着看了林玉婵一眼。
林玉婵听到容闳分配,居然绝情的一句没提到自己,一开始震惊了两秒钟,心中盘算,应该不是被她刚才的怨妇口吻给气着了。
“我一直给您贴钱,现在快一文不名啦。”她微笑着提示,“架子上这些货,都是剩到最后,顶顶难卖的。您可别给我出难题啊。”
“唔,对了,这些货。”容闳好像才想起来,指着那些落了八层灰的牙刷牙粉嗅盐温度计,笑道,“都给你,能卖出多少钱,算你本事。”
他拔掉钢笔帽,刷刷开始写转让书。
林玉婵目瞪口呆:“……”
“还有博雅虹口剩下的那十几箱茶叶、家具家什,统一归林姑娘所有,你可以自行处理。那个院子你如果退租,二十两银子押金可自留。”
“最后他说:‘都说南橘北枳。可我看,这外国水土养出来的假洋鬼子,相貌言行,依旧是中国人的样子嘛。’”
博雅的伙计们听入迷了。开始悬着心,此时都心头大石落地,连道:“好官好官,这是开眼界、明事理的好官。”
容闳笑道:“后来我才知,曾公广罗西学人才,我的好友李善兰、徐寿等人,已于早些时候进入他的幕中,给我说了不少好话。第二次见面,他不再把我当囚徒,直接问我,当今中国最急需之事业,当从何处着手。
“若按我个人意见,我当回,应当让中国新一代国民尽受西式之文理教育,跳出四书五经的窠臼,一扫百姓之迟钝面貌,遵循泰西诸国的崛起之路,方能扭转大清的命运。但我也知道,这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