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船上的黑烟如出一辙。知道火车也不过是工业文明的成果之一,跟骡车马车一样都是拉东西的,不过施了西洋异术,能日行八百里,是车中的神行太保。
林玉婵:“容先生说,修建铁路的工程,由美国政府大力扶持,想必那些铁路公司实力雄厚,并非皮包公司。而且修铁路是长期的实业工程,等铁路修好,美国可以大举开发西部,经济起飞,成为世界强国……”
红姑几个人彻底听不懂,悄悄离开,吃午饭去了。
文艺青年常保罗强撑着听了一回儿,强行评论:“别人的国计民生,跟咱们大清也没关系呀。人家要改革发展,咱们遥相支持一下就行了,用不着真金白银的扔进去啊。”
林玉婵笑笑:“也是。不过容先生将美国当成第二祖国,愿意为它花钱,咱们也管不着。”
她说这些,不是为了给别人上课,只是为了捋清自己的思路。
可以说,19世纪的美国修铁路,正如21世纪的中国修高铁。畅通的运输网络,催化了美国的工业化进程,把这个各州自治的联邦国家,彻底变成一个完整的超级大国。
但老赵显然对这个“白拿薪水的小女孩”颇有微词。林玉婵想了想,还是照顾老赵的情绪,笑着劝解道:“人家读书人十年寒窗,第十一年才考出个功名,也不能说前十年的努力是白费,对吧?你也是个茶叶专家了,你多帮帮她嘛。”
赵怀生笑道:“哎唷,我没事去跟人家订了婚的小闺女搭话,毛掌柜不得把我打出来。”
这就是厚道人,第一反应是“避嫌”。
但林玉婵不以为然:“我还是小寡妇呢,你跟我说话少了?”
老赵:“……”
林玉婵:“哪个敢说闲话,我把他开了。”
业内已有不少人注意到了“德丰”这个品牌的重出江湖,很多人拿它跟后起之秀“博雅精制茶”相比较。得出的结论不言而喻——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还是老字号稍胜一筹啊。
王全王掌柜似乎是铁了心和她对着干。正面冲突不敢,只怕又被“同乡会”当练手沙包,但他仗着资历和手头的技术,摆明了不惜一切代价,在茶货市场上吊打博雅,以报新仇旧恨。
精制茶的业务日渐萎缩。翻开客户订单列表,只剩下当初林玉婵当垆卖茶时积累的那些忠实老客户,要么就是冲着她的慈善噱头来买的。
林玉婵处理了一堆杂事,始终坐不住。见老赵闲下来,叫上他,打算去探探德丰行的底儿。
最近的上海房地产是泡沫。美国的铁路工业,至少在目前来看,绝对不是泡沫。
而是一个潜力巨大的新兴产业。
当初容闳赴美,乘坐的就是这个公司的轮船;后来林玉婵给圣诞·弗里曼订购船票,也找的同一家公司,算是熟客。因此那办事员也很热心,承诺一定会小心寄送,准时送达。
在那封信里,林玉婵叙述了博雅公司如今的业务简况,并让员工们都写了问候,不识字的也口述了几句。
信件果然送得又快又稳。容闳接到回信后,高兴得什么似的,当即长篇大论地回了信。
“找到愿意接单的机器厂了。朴得南公司,在马沙朱色得士省的非支波克。我全面考察过,非常满意!”容闳完全没理会他的旧公司的营业状况,一下笔就是机器机器,“不过,需要的机器种类繁多,要等半年后才能造好。这半年我不愿赋闲,打算参个军,做一员志愿兵,尽一尽我的美国公民义务……”
骂朋友误他,骂旧主抛弃他,骂一个贱籍女人居然骑到他头上,骂多年前碰到的算命先生只会讲好话,没算出他命里这一劫,肯定是故意害他。
他原本在广州有妻有妾有女儿,贩猪仔事发之后,他为了来上海重新创业,遣散了小妾,嫁出了幼女,只留个糟糠之妻打理家务。可不曾想,女人家居然也趋炎附势,被洋场的风气带坏,染上了拜金的毛病。原本老实温顺的黄脸婆,眼看王全一天天亏钱,开始还安慰两句,后来居然也开始顶嘴,指着他鼻子骂他没用,家里床头日夜大战,让他更加不得安生。
铺子里的伙计都知道老板炒地皮亏钱,但不知老板把整个铺子都抵押了出去。倒是还在正常工作,但三天两头旷工,因为王全根本不管。
“当初招标的时候你们好好的,”崔吟梅恨铁不成钢地说,“质量也是最优,价格又低,宣称有秘方,是百年老字号——今日这是怎么回事?嗯?这是百年老字号的水准吗?这是给洋人喝的茶,你要让洋人觉得咱们中国人都是弄虚作假的假货贩子?”
洋人娇贵,一日喝不上好茶,他也吃挂落。
“吟梅先生。”林玉婵早就候在一旁,礼貌上去打招呼,“德丰行最近出了变故,那老板焦头烂额,明日也未必能来。博雅公司的茶叶可以应急。按去年的招标价就可以,不多收你们的。”
崔吟梅喜出望外:“林姑娘!哎,还是你靠谱。我就说嘛,今年本该继续选你们的,奈何我讲话分量不够啊。”
林玉婵笑道:“无妨。我明天派人把茶叶送来——对了,德丰行可不是什么百年老字号哦,别听他们吹牛!”
容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