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金白银地收过报馆的稿费。通过他发表的文字来看,是个如假包换的英国人。这就够了。
他的文章小有名气,今日的诉讼之举有颇有中世纪的骑士之风。不少人旁听就是冲着他来的。
“班内特先生昨天刚刚来信,说他感染伤寒,眼下正在香港休养。”书记员尽忠职守地回答,扬起手里一封信,“他没有雇佣律师,而是指派一位中国行商做他的诉讼代理,林——”
书记员有点舌头打结,不知该怎么发后头两个音,干脆略过。反正中国人的姓名不重要。
“……根据以上条款,这是完全合理合法的。所以今日,由这位林……林……”
书记员张着眼,在人群中搜寻中国面孔。
以维克多的汉语水准,这三个字已是极限。好在言简意赅,小厮打个激灵,慌忙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躬身。
所以不如示弱。激起大众的同情心。法律什么的放在最后说。
郜德文也很配合。她有意穿了一件色彩黯淡的袄裙,收敛了愤怒之情,低着头,偶尔假装抹眼泪,把自己拗成一个善良哀怨、天天受欺侮的小媳妇。
给官太太郜德文的专属定制英文学校,此时已经初见雏形。
场地桌椅、黑板粉笔都是现成的;教材是捡了上海广方言馆的漏——当初的英文教材大部分是容闳编的,林玉婵跟海关又有颇深渊源,所以稍微一活动,就买到了好几本,都是当初印刷装订有瑕疵的次品,一直丢在库房里没人管。
华夷通婚极其罕见,但宾客们都很给面子,赞她“不畏世俗”,“敢为天下先”。更有甚者,把她比作王昭君,说她用婚姻带给两国友好与和平。
郜德文在紧张的同时,也生出了满心的飘飘然,觉得自己选定了一条不寻常的路,即使嫁了人,也不会沦为一个平庸的女人。
现在看来,当时那所谓的“爱情”,原是建立在这些虚幻的荣誉感之上。当一切光环剥除,当她认识到男人的好皮囊下那些丑陋的缺陷,只觉得过去的自己,连同那些以为她觅得好归宿的亲戚朋友,都傻得够彻底。
马清臣还在絮絮叨叨,郜德文突觉厌烦,冷冷打断:“就算你现在还钱也晚了。这些话留着对法官说吧。我累了由于郜德文不能独立出庭,于是法庭在旁听席尽头单独给她隔开一个舒适的座位,还准备了茶水和纸扇,表示对官太太的尊敬。
马清臣低声怒道:“好!那我们就一起丢脸吧!我不会让我的律师留情面的!”
他转向身边的泰勒律师,低声吩咐:“就按原计划办。”
这个幼稚的E.C.班内特,以为护花使者那么好当么?
莱克小姐幼年来华,跟姆妈学了一些简单吴语,刚好够和学生沟通。
康普顿小姐还有一些其他的考虑:她想做事业女性,但父亲已经开始张罗让她回英国相亲。她于是立志攒钱自立,给报馆投稿还嫌不够,又几乎是命令林玉婵,给她留一个女教师的名额,而且绝对不能拖欠薪水。
“亲爱的小姐,”林玉婵好言相劝,“你就算再做十年女教师,也攒不够离家出走的盘缠啊。”
众人也交头接耳:“那位护花使者班内特先生呢?为什么没有他的席位?”
虽然E.C.班内特先生并未真人露面,但没人怀疑他的真实性。这年头没有发达的通信,也没有联网户籍,长途旅行而来的英国侨民,有些护照上的名字都写错,到了租界也不用验明正身,随便登个记就能成为合法居民。
并没有电影里那种全场肃静的氛围。小小的租界小小的法庭,螺蛳壳里做道场,尽管该有的席位都有,证人陪审团坐了好几排,但大部分人都相互认识,见面就寒暄。这法庭一点也不严肃,仿佛只是开了个班会。
此前法庭已经进行过简单的听证环节。原被告双方都已经报备了一些材料——关于郜德文的家庭状况、婚礼细节,有些由郜德文提供,有些由商会快船开赴苏州,询问了几个幸存的婚礼参与者,写成证词带了回来。由于苏州城刚刚经历战乱,很多人证物证都难以提取,林玉婵也代表“班内特先生”向法院申请了豁免。
口供和物证无懈可击。马太太的巨额嫁妆,确实是由她那曾经豪富的家族一手为她准备的。跟马清臣没一毛钱关系。
“只可惜,马戛尔尼太太的父亲、叔父、还有两位兄弟——他们都是中国本土的基督徒——已经为了他们的崇高理想,选择了流血与牺牲。他们今天虽然不能陪伴她出庭,但我相信,即使远在天堂,他们也会温柔地企盼她过上自由富足的生活。”
因为宗教的原因,不少远离政治的洋人都对太平天国怀有同情敬重之意。林玉婵在陈述的结尾有意煽情,果然,几个上了年纪的洋人太太眼圈红了,用手帕拭泪,大约想起了自己已位列天堂的父兄。
毕竟不是沽名钓誉的人。而且女子闺名到处张扬,就算是郜德文这种家里不怎么讲礼教的,也觉得很别扭。
林玉婵想了想,也表示同意:“对,容易产生歧义。”
虽说现在德国尚未统一,在大清境内寂寂无名。但几年以后,上海大概会出现大批德商、德国洋行、德意志领事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