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几十块银元——原是准备捐给孩子们做饭费的——找到官差头领,低声下气地给了出去。
“老爷明鉴,那些信教的虽然可恶,但里面孩子是无辜的。民女认识几个女大夫,请老爷行个方便,先进去看看那些孩子,送点药再说。”
官差在孤儿院外面守了几天,听着里头此起彼伏的孩童哭声,人心肉长,其实也不好过。
只是上官没下令,民间传言里头有外国瘟鬼,谁都不敢进去而已。
见林玉婵是年轻女流,也闹不出事,商议片刻,收了钱。
还好心提醒:“送药可以,小心染病。”
林玉婵飞快请奥尔黛西小姐出面,去临近几家教会医院请了几个中国护士,带一些药。
半个钟头,来了六七人。
官差摇摇头,一脸看死人的表情,打开后门,把这几人放了进去。
护士们紧张万分,用布蒙面。
林玉婵在生物课上学过,霍乱是饮用污染水源造成的消化道传染病,不通过空气传播。但看着身边护士如临大敌的样子,也用手帕蒙了鼻子。
刚系好手帕,猛地身后有人叫:“林姑娘!恩公!”
一脸雀斑的小女孩黄鹄蹒跚跑过来,哭着抱住她的腰。
几个护士大叫:“喂,别碰她!”
林玉婵鼻子一酸,用力将黄鹄搂住。
“她没病,不会传染我。”
黄鹄呜呜大哭。
对她来说,孤儿院里虽然粗米布衣,但有玩伴,有保姆,没有喜怒无常的爷爷,是她小小一生中难得的欢愉时光。不料欢快没几个月,暴民闯进,胡乱打砸,她也挨了好几下打。后来那些嬷嬷保姆更是全被抓走,黄鹄想,我又被抛弃了吗?
她死死搂着林玉婵不松手,肩膀耸动,哭得变音,指着身后的一座大棚。
那是博雅公司的棉花加工厂房。已经被愤怒的百姓砸得稀碎。库存的一点棉花不翼而飞,木质轧花机全都肢解,被人拿回家当柴烧。
林玉婵抿着嘴唇,努力扯出一个笑。
“人没事就行。”
又问黄鹄:“有几个生病的?”
黄鹄抽抽搭搭地指着一间宿舍。
孤儿院人手不足,孩子们诸事自理。这几日没了大人,倒是没乱。
黄鹄自幼撑起一个家,锻炼得十分早熟。虽然是孤儿院的新生,但几个月下来,也算个十项全能。她组织几个大点的女孩担起照顾的责任,给小孩子煮食喂饭。生病的孩子集中在一起看护,眼下都躺在那宿舍里。
为了照顾省事,幼童全都光屁股。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臭味。
死去的孩子早已被运走掩埋。角落里几个空床,上面竖着一个小小十字架,孩子们在底下放了玩具和野花。
林翡伦发着烧,终于没力气打人,乖乖被林玉婵抱起来。
“乖。你当初掉粪坑里都没事。”林玉婵贴一贴她火热的小脸,柔声说,“不许给我阴沟里翻船。”
林翡伦蔫答答的咿呀几声。
几个护士分头去检查病童状况,松口气:“都没有性命之忧。”
霍乱潜伏期短,发病猛烈,有时几个钟头就能致命。但若并非重症,挺过最初的腹泻,就进入无害的恢复期。
最严重的疫情已经过去了。这些活着的、躺在床上的病童,大多只是脱水发烧,虚弱得哭不出眼泪。
但若没有大人照料,病菌随时会卷土重来。
此时已有英国医生发现,霍乱也许由污水引起。林玉婵和护士商议过后,召集几个大童,吩咐将孤儿院内的水井封闭,厨房厕所彻底清洁,被污染的衣物用品焚烧丢弃,告诫她们饮食之前彻底洗手。然后分发药品肥皂,嘱咐一些照顾病人的细节。
“我会争取活动关节,让官老爷尽快把嬷嬷保姆放出来,水车会每天来送水。”林玉婵将翡伦放回床上,对孤儿们说,“这几天你们坚持一下。不管是喝水还是做饭,一律要烧开三分钟。”
有的孩子不知道分钟的概念,林玉婵又改口:“数两百下。”
“可是,”一个十一二岁女孩满脸惧怕,“官府要把教士嬷嬷赶走,把我们卖到别人家里去。”
黄鹄也点点头,低声说:“不是我们胡思乱想。我们亲口听到外面官老爷议论。
林玉婵沉默。要是孤儿院办不下去,这些孩子如何处理?
在毫无人权的大清朝,“发卖”似乎是再正常不过的选择。
原本就是平民不要的孩子,对官府来说,更是毫无价值。
她迅速估算一下最差的结果:如果她全盘接手,费用……
估计会把博雅拖垮。博雅毕竟没有教会阔气。
几个护士好言安慰:“洋大人会想办法的。你们别急。”
林玉婵点点头,无甚底气附和:“我会跟洋人一起想办法。”
*
“太过分了。”奥尔黛西小姐回到府上,命令女仆收拾衣裙,“等那帮西装革履的官僚们行动起来,这些孩子起码得死四分之一。露娜,比上海道台高一级的官员是谁?我要去直接去找他。”
林玉婵微微一惊,“两江总督曾国藩……不过报纸上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