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高兴。过去乾隆爷巡幸江南,兴之所至,随口给无数小人物赏了顶戴,导致江南地方至今“世家”成灾。虽然不太合适,但毕竟是真龙天子,大家就不多说;如今这太后也有样学样,随便封百姓,这是学乾隆爷呢?
还是个寡妇,多晦气!——不过态度万万不能表露出来,谁让当今太后也是寡妇,跟她同命相连,自己可不能上赶着撞枪口。
……算了。反正封的是民女,又不是官。不跟他们抢活干。也就忍了。
五分钟之内,林玉婵从“死罪”漂移到“九品孺人“,小心脏有点受不了,好像被丢进发疯的过山车。
文祥刷太后好感,我得赏钱,咱们双赢嘛。
眼看蛋糕被小太监端走,她忙跟过去。
慈禧已经等着了,闻到香味,一脸期待之色。
丝罩揭开,戴着护甲的手指将要触到盘边,忽然,慈禧目光一顿,脸色转阴,叫道:“大胆!”
说毕猛地一推,啪的将盘子打翻在地,瓷片乱溅,冒香气的蛋糕骨碌碌滚到一边!
“还有那个容闳,”慈禧说,“我见过相片,确是一表人才……”
后头裕盛终于听不下去,含着一口咽不下去的蛋糕,站起来叫道:“太后!奴才早就进谏过,容闳出身微末,不习诗书,不堪大用。机器厂之事为益甚微,不值得您老人家费时思虑。毕竟现在只是两宫听政,您要考虑到皇上亲政之后的……”
裕盛的脸颊多肉,两腮的肉像布口袋似的沉沉下垂。每当他讲话,喉咙里的气都要在那鼓鼓的两腮间转上几圈,蓄足了力。声音出口的时候,就显得洪亮有力,天然自带威严。
林玉婵被他的声音震得耳朵发炸,忍不住心头一揪。
敢这么跟慈禧说话……
不过,眼下的慈禧政治资历尚浅,稍微有点分量的前朝老臣都能压她一头。
裕盛的意思,您只是女流之辈,现在让您过问政治,只是权宜之计。国家的方向盘还掌握在我们这些老臣手里,您别太把自己当根葱。
慈禧眼中只是闪过不悦,并没有反驳。
她转而跟林玉婵聊闲话:“那个容闳,把店铺转让给你,不介意你是女流?”
林玉婵想了想,答:“他是开明之士,识人第一看能耐,第二才看身份。他信任我的能力,便放心将商号托付给我,就这么简单。”
慈禧怡然微笑。
“那,你一个女子,手底下使唤男人,他们没怨言?”
林玉婵低头,吐字清晰:“商铺是第一要紧的。男女之分只是细枝末节。我和我手下的男雇员,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要将这个前人留下来的基业发扬光大,不能砸在自己手里。一开始共事,的确有摩擦,但只要他们认识到,我确实能带领大家赚钱、扩张、应付同行竞争……自然疑虑渐消。如今大家都跟我一条心,劲往一块使,铺子自然年年红火。”
林玉婵笑道:“我懂。”
瞥了一眼。
什么国家栋梁,脑子没一个民间小妇人好使。有些人到现在还愣着,不知太后为何动怒,又为何转怒为喜,完全没反应过来呢。
在场众人脸色总算恢复正常。慈禧身后一个内侍立刻提笔记录。三四个人朝林玉婵使眼色。林玉婵赶紧作欢天喜地状,叩头谢恩。
虽然就是个虚名儿,朝廷又不给派活儿干。郜德文是四品,照样每天闲在家里,上个英文课还得避人耳目。
屏风后,文祥面如土色。那裕盛却斜了眼,嘴角翻出冷笑。
林玉婵心中划过流星般的念头:不能束手就戮,不能让慈禧开口说“蛋糕上有土”。太后金口玉言,这话一出,就是真理。她跳进中南`海也洗不清。
慈禧一怔,看看脚底下的碎瓷片,有点明白了。
不是沙子啊……
肉桂又是什么玩意儿?
这小丫头倒是机敏过人,几句话,既保全了太后的面子,又撇清了她自己。难怪入文祥的眼!
关键是简单。不容易失手。和现代许多三十岁的姐姐们一样,她爱美妆,爱美食,以至于后世的很多民间小吃都有着相似的发源故事:“某天慈禧太后偶然吃到……”
太后兴之所至,接见了一个特立独行的民间女商人,不是来跟她聊经济聊政策的,而是纯为满足好奇心,给自己找点乐子。
但林玉婵心中还是微有不甘。她早上四点钟起床,颠簸了三小时马车,又在秋风里候了一个半钟头,费了许多脑细胞,战战兢兢回话,就为了给慈禧做个点心……
她有很多关于洋务运动、关于中国命运的见解,想跟这位同为女人的帝国最高统治者分享。尽管她知道这不能挽救大清必亡的命运,但哪怕只是能让慈禧日后少干一件傻事,多赦一个有识之士,也是值得的。
退一万步,哪怕跟她聊聊自己的生意,抱个皇家大腿……
慈禧笑了,翘着指头,顺水推舟地说:“可不是该死!也怪我身边人没跟你说清楚,我不喜欢那粉儿啊末的,以后少弄这些花头。不知者无罪,你起来吧。”
太监宫女全都大大松口气。麻利的宫女跪在地上,一点点把碎瓷收拾干净。
花衣安总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