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再与那掌柜琐细掰扯。她瞧了眼肩头虚弱的女孩儿,咬了咬牙,轻轻往上耸了肩头,将她扶得更稳当了些,复又转过身,一眼瞥见外面的天色,已然黑漆难辨。
江湖之大,大可及山高水远、升斗银河。可江湖之小,竟也能小到容不下两个女子。
她本是已狠了心,不过是再抗一道猩风、趟一场血雨,生死早已不由自己了。只是一只脚将将越过门槛,跨出门外,便听身后一声略略沉闷的声音抢道:
“她们俩的账,我来付。”
掌柜听见这话,登时眉开眼笑,“得嘞,客官爽快人!”亦不关心是谁付的银两,只伸手将钱接了去。
而那人似是全然不在乎这点银子,高逐晓转了身到他跟前道谢时,他也并无一话。只是在她搀扶着那女孩上楼梯时,又与掌柜提了一嘴,叫他把饭食送到房里。
这店地僻薄小,并无金疮药等可供女孩包扎伤口,高逐晓便扶她半躺在床榻上,又自身上扯下几层素纱,只当做是医药纱布,在心胸、股侧等一些关键部位裹了。那女孩也是坚强得奇,自始至终未曾喊过一声疼的。
“你为什么会叫那人鞭打?你的家人呢?”高逐晓心下不忍,扯了些别的话调开注意。
那女孩闻此,眼眶却霎时泛得红了,借着从西墙那方小小窗子透进来的月光,两行清泪一先一后,奔涌而出。
“我……我的爹爹……娘亲,他们……他们都死了……”
她浑身上下不可抑地剧烈颤抖着,如同一只刚生出的雏鸟,忽的被卷入乌云翻滚之下的横风狂雨,在巨大的震撼之中生死明灭。她这么抽噎个不停,也便顾不上吃饭了。
“我……我……”
高逐晓有些后悔问了那样的话。
她怔怔地坐在床头,目光呆呆地盯着对脸的那根垂花柱,柱上挂了一方素色的绸子。此时,恰又自窗外吹来一阵晚风,那惟帐微微地飘动着,像是来自阴冷地下的呼唤,而若是换个方向,又如同人间凄凉而冰冷的吊唁。
高逐晓觉得这夜色太凉,染得眼睛也凉了。复又转过身来,扶了小女孩躺下,又为她披上布衾。
“不提这些了……阿姊吟曲歌谣给你,你好好休息,如何?”
“阿姊……”
小女孩盯着她,足足又看了好一会儿,好似要说些什么,双唇微微翕动,却终究湮没在这无边的暗夜之中,轻轻地合上了眼睛。
鹿鸣呦呦,林鸟倦倦,笙歌燕舞,我心游连。
鹿鸣杳杳,林鸟簌簌,松风溪涧,我心仰止。
鹿鸣嘹嘹,林鸟啾啾,长风碧柳,我心可鉴。
鹿鸣深深,林鸟岑岑,落雪孤山,我心犹欠。
……
夜色空茫,歌声仍旧萦绕在高逐晓的耳畔,久久不散。月色泠泠,她自窗格飘然而下,如若蟾宫仙子。可即刻之间,素纱衣裙沾染那浮光跃银的溪水,又“噗通”一声敲起一人多高的水花来,将这意境搅得破碎,而后扎进她的心里。
溪水冰凉,自脚下传至头顶。高逐晓浑身湿透了,那素色单衣便紧紧贴着她瘦小的身躯,再由衣衫上蜿蜒的凸褶汇集至低处,一滴一滴地,重又汇入溪水之中。
逝者斯夫,湍流不息,天地寂寥,只她一人立于其间,便得始终耐着此间寒凉。
但不知为何,她心中仍存一处遗野,凭之溪水绵长,只要不断濯洗,总归能够涤净尘埃。
晚风拂过屋子,吹得合闭的门框咯咯作响。而后,又辗转拂过床头,掠过几案,轻轻地点在那两碟未曾动过的小菜上,经至那装着烧酒的瓦罐,蓦地阻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