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无声,或许是它不知,抑或,它本无需对此作答。
自云上洒落,雪便安宁地融化在它所降之处,待到春风初至,气候回暖了,再悄然化为水露,回归大地的怀抱,一生使命就此圆满。
而人之一生,想要求得顺遂圆满,却如此苦辛。
脚下复又传来震荡,高逐晓不禁往回撤了数步。再站定时,她同背对的宋千山之间,只余下数武之遥。
她恍然忆起此前,二人在驿舍中时,亦同被困于大徵宗中人所布“压千阵”中。只是彼时,他的面容神采奕奕,虽一贯冷冷的,可凡有他在身边,心中总油然生出莫名的安心和慰藉。
此时,他双肩披雪,腾坐于地,仍是冷冷的,但她却看不到那丝卓决。
陷于此阵,彼此均曾为即皋门子弟,便再为清楚不过,此阵乃为江湖上传扬一时的“无机锁”。
所谓“无机”,指的便是阵法层围虽呈半环,相扣而行,看似可寻环口一线处脱逃,而实际却以其为幌。
被困之人必被逼于阵心,而阵心又受上下之力轮回挤压,即便轻功了得、又通土遁之术,亦无可由此破阵。
环围之视,四面八方数百只眼睛盯着,无疑落入众矢之的,任何动作都可叫轻易察觉。
也因此,该阵亦被传为“独身尽”,若是独自一人不幸被困此阵,便只有“自尽”与“他尽”两种归处。而至今,少到一人,大到数百人,被困此阵皆无一例外被围捕,江湖人人吊胆。
高逐晓瞧着眼前施行的阵法,也缓缓蹲下身子,坐在雪地里。
她并不知该如何破阵。但此时此刻,她更想知道,他的心里,究竟如何做想。
“你当初……为什么要救我?”
高逐晓侧过头去,深呼吸一口气,轻轻地问道。
宋千山的眉心,几不可见地颤动着,加之身下不时传来震荡,甚而连他自己亦未曾发觉。
为什么,要救她……
究竟为什么?
哪有什么为什么?
他在心底已开始兀自嘲笑,眼前是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
那时候,即皋门总蠢蠢欲动,曲静幽便令他前去勘察动静,并弄清其与江湖其他教派的联络关系。回来的路上,他听见耳侧翕动,原以为不慎叫人发现行踪,赶来追杀,可凝神细看时,才发觉那个挣扎在泥泞里的人。
他都忘了彼时,心中是如何感受,只记得认出她的那一刻,自己已然将她抱起,往尧天阁赶去。
后来他觉得自己如此怪常,必是因为恨。
此间一切她俱难逃干系,都是因为她利用他的信任假传情报,自己才险些命丧黄泉,而至亲兄弟更是无辜惨死裹尸岭。
七年以来,那绵延不绝的恨意早已刻骨入髓,与他融为一体。而如果不是因为恨,他断然活不到今日,亦断然无法直面自己身后的亡魂,他便不是自己。
良久,高逐晓一面垂头,盯着手中那把剑,一面静静地等着他的答话,可他仍旧不发一语。
“这把剑……不叫‘硬田’,而是……‘迎天’,对么?”她复而言道。
余下四个字,那个亲切温婉的称呼,她自于口中反复琢磨,咀嚼。
它太过熟悉,熟悉得叫人能够麻溜脱口而出,可似乎又过于陌生,陌生得在心房上刺出细密的痛。
水亭烟树,春去已无踪,桃源路。知何处。往事如风絮。
终于,还是未能宣之于口。
片刻功夫里,那无机锁又已朝内无形缩了数寸,由是便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愈发挤压。
可离得将要背脊相贴,她却仍觉此间遥隔山水天涯,无从相近。
“前两个问题,你若都不愿答,可否只告诉我一件事……”
高逐晓眼底不觉模糊一片,身下只凌乱地交叉着刺目的雪白,与浓艳的绯红。
她太想知道那个答案,却没有即刻问出口,而只是拿那两样先做铺垫。
可嘴角微往上一提,两行泪不听使唤地落下来,径自跌入身下一片污浊。她便登时清楚,自己临到了了,终归还是怕了。
宋千山双眉横皱如铁,眉心死死拧成川字。他的两手置于膝头上,攥得手背青筋暴起,因着握得太紧,拳头细细地颤晃,连带着浑身上下都簌簌地颤抖起来。那原自叠落的雪,便经这颤抖,纷纷旋飞开来,撒于空中。
“我于你而言,究竟只是颗棋子……是么……”
那话在心中藏着的时候,本就如同一把利刃,将一颗心划得破碎不堪。可她却仍旧可怜地揣着一丝希望,即便连那希望之奢求为何,都不敢细想一分一毫。
或许,她原也没有资格,向他问出这般话。
可究竟是为什么,才使得事情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宋千山只觉一股暴烈至极的真气,仿佛一只断了铁链的猛虎,在他的体内恣意狂奔着,咆哮着,全然不受控制。
脑际迅疾闪过无数画面,自他可以记忆起始,到他初入即皋门,再到他遇见了她……
所有人都在笑,所有人都在哭,所有人都在质问。
他们教会了他如何去爱,到头来却又亲手摧残撕碎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