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头的菜吃过了,众人被吊已久的胃口总算被填满。收罢无心刀,吴凉亦未久坐,只同席间说了声自便,就离席而去。宴宾的主人走了,剩下的人也失了兴致,相谈了会儿是日宝器激活之事,便都陆续告退。
刘谡走得最晚,见着吴凉回了宗内花厅,嘱咐陆十龟他们往金龟堂走,自己还想去里头再坐稍许。只是,他开步踱往月洞门时,却被驻守两侧的大徵弟子拦住了,无论如何不放他入内。
“宗主有令,今日不见任何人。还望堂主体谅则个,不要为难我等。”
“为难?”闻言,刘谡有意提高了声量,又抬眸穿过庭院,“我只是要见宗主,同他有事相商,如何到了你们口中便成了为难?”
“这……”守卫的弟子对视一望。此人素日与宗主走得近,若真得罪了他,自不是好事。可宗主入内时,确与他们再三叮嘱过,任是谁都不能放进来,故而面上虽露难色,到底仍是没有松手。
刘谡等了这会子,料吴凉是听见了的,但花厅中不见有动静,他其实又没什么事情,当下心上虽有些疑惑,也不曾往下追究,终不得已转身离去,称日后再来探访。
他走以后,庭院再度恢复了往日的幽深宁和。墙角的几株腊梅探出鹅黄色的脑袋,随着轻风于朱砂墙壁上簌簌摇摆,借了淡光将影子浮于其上,辛涩的香气氤氲满整个庭院,一派优柔之景。
“他走了么?”花厅中传来吴凉的声音,许是离得远,待传至月洞门时,已消散得有些虚弱了。
方才守门的弟子疾步走来,跪于樨下禀报消息。
“知道了,你们继续在门外守着,不准让任何人进来。”
“是,宗主。”
此刻,吴凉凹在一张八仙椅中,额头上沁出细细密密的汗,将他的头发打湿,甚而顺着发梢往下滴落。他努力地压制住自己的呼吸,感到胸膛中心脏剧烈至极的躁动,仿佛片刻便要破膛而出一般。
他垂眸看向自己的右手,它甫然握了刀,仿佛失控似的颤晃不止。方才在席间,若非他拼尽全力暗自灌注真气,怕是早就露出马脚来。
“该死!”他恨恨地啐道,一脚踹开依靠着椅脚的无心刀。
刀上全无了荧光,就同普通的刀没什么两样,甩飞到里围梅花柱子上,刀身被磕得露出几寸。映着厅内几缕金芒,反照在吴凉的眼睛上,微微刺痛,仿佛无声的嘲弄。
为什么?为什么他身上同样流着剑隐一脉的鲜血,却始终不能够自如地驱用宝器?
“你就是个废物!没人要的野种!”
……野种,废物么。他不是,那不是他想的!
天黑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黑的,但无所谓什么时辰。他终日坐在山庄的小小柴房里,有了柴便抱到灶下去烧,没有就到院子里拿斧头去劈。
有时候,他见到山庄中的弟子路过此处,手中皆握着一柄银光闪闪的宝剑,心里也会做些微不足道的梦。只是,他明白自己的身份,只敢在没人的时候,将那把陈年钝斧想成利剑。
柴房空间狭小,仅点了盏豆大的油灯,其实也能再亮堂些,可他一壁觉得没有必要,一壁又担心着。若是灯太亮了,别人就会注意到他,再将所有灯都吹灭,于黑暗中笑着转身离开。
留他独自抱着把斧头,默默地蹲在黑黢黢的灶台边上,惴惴盯着门外漫涌的夜,任其将他从头吞噬。他从来都知道的,所以总也不敢。
吴凉不知道他娘亲是谁,他自记事起便被人丢在这里了。不过,倒是有个衣着光鲜的男人,隔三差五地会来瞧瞧他,可那人的眼睛冷漠而不屑,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知道,他究竟是希望自己活着,还是希望自己早点死了。
直到后来某一天,吴凉听到别人叫他“二当家的”,又思及自己“野种”的名头,前后略略串联起来,才终于知道自己是谁,忽有些莫名的高兴。
那一日,他没有睡觉,点了盏豆大的油灯,将锅中的水煮沸又冷却,冷却后又煮沸。就这么来来回回,忘记添了几回柴。他坐在灶台边上,眼睛木木地盯着那哔啵作响的红苗。有那么一瞬觉得,这肮脏粗狭的灶台,根本配不上那灼灼燃烧的烈火。
吴凉笑了笑,又拿了斧头,同往常一样,走到庭院里去劈柴。
二当家的再来的时候,他破天荒地叫了那人一声爹,又屈身跪在他的脚下,俯首叩拜。可二当家的久久不应,似是十分气恼,甩袖便要离开。
“二当家的……”他又惶急地唤了声,意外觉得这个称呼倒比那个更好启齿些,毕竟他二人连姓氏都不相同。吴凉抬起头,见那人的身影再次定格在原地,想想也是了。剑隐山庄的二把手,夫妻和睦,琴瑟和鸣,光鲜表里,都是不该有污点的。
“我,想求您一件事。”
二当家的不说话,吴凉只当他默认在听着,将头伏得更低,就要没入尘埃里。他说,他想要学剑,和庄内的其他弟子一样。二当家的听了,兀地笑起来,可他却听不出一丝感情。
那人走了,他以为自己失败了。但过阵子,二当家的又回来,随意地丢给他一把剑,对他说了平生唯一实在的一句话:
“从此,你跟我再无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