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愕然,抬目看他。
后者一脸诚挚的关心。
这是在邀自己长枕大衾?
同为男子,原本也不是不可以。挚友连床共枕,抵足而眠是史载不绝的千古佳话。
当世的名士也每每风行。
和尚淡淡扫了一眼舱室中的长榻。
宝船虽大,但船中所载的人数众多,舱室有限。
和尚这一间舱室已经是所有舱室中最大的一间。
比别人宽敞的地方,他是用来放蒲团清修打坐的。
那张榻一样简简单单,比玉京室内的那张略宽一些,挂了青纱帐,却依然只是一张单人长榻。
和尚手长脚长,一个人便能舒舒服服地将它占满。
若是想要两人同榻,只怕窄小得只能相贴在一起。
和尚如同冰雪般的眼,似是凝结一般。
他的眼前仿佛又划过当时的画面:朱红色的船头,紧紧抓住舷窗窗棂的手,维持着两个人的重量。
雪白的僧袍仿佛巨大的白云,裹着淡青色的影。头顶艳阳高照,脚下碧海生波。两个人悬空紧紧相抱。
海波虽然磅礴,又怎及得上心潮的澎湃?
那种十分奇异的感觉,隔了这么多天,和尚只稍稍回想,又重新鲜活地回到了心头。
他挪开眼,不想再想下去,也不想再看下去。
那种失控的感觉,他很不喜欢。
“不用了,阿京你先睡。再过上一个时辰,原本就是贫僧的早课时间。”和尚形容淡淡,如冰似雪。
玉京听了心中有一丝丝失望,但也在预料之中,和尚本来就是这样一个人。
温柔而永远有距离。
“好吧,大师,我就寝啦,你也快歇息吧。”
玉京又打了个呵欠,樱桃一样的小嘴半张,星眸半闭,慵懒非常。
和尚一下子吹灭了房中的灯。
他静坐到了蒲团上,轻轻合上了眼。
灯光熄灭,玉京也忙脱了外衣,关了舷窗,顺手又想摘下裹得厚厚的布帛,却忽然想起和尚就在身侧。
伸出的手又收了回来。
迟疑了一瞬,将那些柔软的布帛略松了松,便胡乱躺下。
布帛不能摘,西洋镜片不能取,这样睡一晚上,可难受得慌。
带着浓浓的睡意,他将榻上的被子拖过来,将自己裹住。
浓浓的青竹气息氤氲馥郁,玉京忽然又记起自己的那个绮梦。
不就恰如此情此景,那妖娆的圣僧正对着自己打坐。
他大睁了眼,想将和尚看清楚。
可是,根本一丝光都没有,黑暗中模模糊糊的一团白色,那是圣僧的袈裟。
玉京的眼前,仿佛图画徐徐展开,额头上有着青蛇印记的妖僧,拥着千娇百媚的公主……
他想着,想着,突然轻轻笑出声来。
““阿京,你还不睡么?”玉箫般清绝的语声在黑暗中幽幽浮起。
玉京就如同小时候太傅教习书册时,逮到他没有好好写字,却在书上画小人一般心虚。
忙做出已经熟睡的姿态,故意发出轻轻的酣睡声。
和尚坐在蒲团上,听得清清楚楚,摇了摇头,也不说话了。
他闭着眼,心中默默念诵经文,虽然舱室中多了一个人,却对他的禅坐丝毫没有影响。
和尚很快进入定静之中。
流光瞬息而过,不知不觉,已经凌晨。
静夜之中,忽然响起销魂荡魄的声音:“好和尚,你莫恼……你抱抱我……”
白色僧袍猛然一颤,暗夜之中,蒲团上盘坐着的僧人,轻轻睁眼,原本清清冷冷有如冰雪的眸中,染上了一层汹涌的暗色。
他的语声却更淡:“阿京,你在说什么?”
静夜阒然。
没有人回答,唯有细细长长的呼吸声,如在和尚耳畔起伏。
和尚怔了一怔,心头忽然涌上几百种念头。
阿京这是熟睡了?方才听见的,只不过是他的梦中呓语?
之前不过是隔室相闻,这一次和尚却是亲耳听见了他口中在唤的,确确实实是“和尚”二字。
无幻不由哂笑了一笑,白日里清清醒醒的时候,都恭恭敬敬唤他“大师”。一到了晚上做梦,可就口口声声地唤他“和尚”。
此时此刻,和尚已经确定入玉京梦里的“好和尚”就是自己。
……抱抱他?
十分怪异而陌生的感觉在他心中翻滚,似是有电光划过,照彻心房。
又像是重重的轻纱,忽然被人撩开了第一重。
他从蒲团上站起,整个人月朗风清,皎皎如玉。
和尚的睫毛长长,在他的眼前投下一片阴影。
他缓缓走到舷窗前,将拉拢的窗棂重新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