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春九年,冬。
郁闻莺坐在大红喜榻上,早早掀了碍眼的红盖头。外面宾客盈门,巨鼎烹牛羊,酒香浓郁飘满京城,十里飨宴何不豪奢?圣上十分重视这场御赐的婚礼:既是给穷苦琴师卫照影修缮府邸又是派礼官亲自操办流程,似是给足了面子,无论是沙场同僚还是纨绔世子都是这场婚礼的见证者。
郁闻莺却讽刺得想笑。
昔日她征战沙场寄去一封封书信只求圣上体恤将士援助些粮草冬衣。圣上如何做的呢?他只派了使者向她道:国库空虚,圣上自己也过得不如意,郁将军再撑些时日吧。那年死于饥饿寒冷的将士数不胜数。
可如今她怎么瞧着,一点也不像打了四年仗的国家该有的国库空虚的样子。又或者说,饿死冻死的只有穷苦百姓和他们这些上位者无关?
她听着,娇娘婢女举卮来邀,凤尾金钗翩翩动,碧玉步摇颤颤来,五凤朝阳,赤金盘螭,双鱼儿嬉水亲昵。百般金玉,富贵可昭。盈盈夺目,直叫达官显贵眼前模糊腾生幻影。
她听着,宾客昂首痛饮美人金樽,又来三大白兮。急管繁弦不知催到几更天,歌舞不休,酒酣耳热,兴致高昂。这场闹剧不知持续到几时,待寒意浸透罗袜、酒鬼醉了满地才响起推门声。
她看着,琴师露出新郎吉服下一双瓷白的手,骨节分明,又在指腹处结了老茧,一眼瞧去知是握过笔、又弹过琴。
卫照影被灌了不少酒,他虽未醉但仍恐酒气熏了郁闻莺。踌躇要不要上前说些什么之时,郁闻莺却利落地站了起来。
烛光下郁闻莺妆容精致大气,她的栗色长发挽着随云髻,缀满宫中来的女官带来的金珠银钗。厚厚的□□压住风吹日晒得来的小麦色皮肤,面若银盘,凤眼伶俐,唇色偏淡显得唇薄,身形高挑匀称,吉服未变,里面露出白边上是银线秀的梅花纹。
郁闻莺的视线并未在卫照影身上停留一二,她只当卫照影是个无关紧要的琴师,哪怕因为俊朗的相貌让他在一众琴师中脱颖而出攀得富贵枝,但仍同她心中只识金玉不识贫苦的官宦子弟无二。
郁闻莺的视线落在桌上的酒杯上,她自顾自地说:“我并非在等你掀盖头,只是在想事情。以后你我分房而睡,以后只要你别惹事,你吃喝嫖赌我都不会管,不然我郁闻莺就一□□死你——同样你也别想管我做事。”
最后一句话郁闻莺的语气遽然冷厉起来,卫照影并未被郁闻莺的话伤到,他只是笑笑,浑身带刺的郁闻莺同年少时救过他的那个少女身形重合。天生下垂的眼角使卫照影看上去像个涵养极高的翩翩公子,琴师音色温柔,如碧涧流泉,“自然可以,我一个小小琴师能过上这种好日子多亏郁将军,以后将军就是我的天,郁将军想让我做什么我都是愿意的。”
郁闻莺头脑难得卡顿,她经历两军对阵擂鼓阵阵之惶惶,也见过风雨欲来破山河之戚戚,自认世上鲜少有事能震撼到她。
这般话她只在生性柔顺的母亲身上见过,母亲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丈夫就是我们的天。”时隔多年,她竟能再能听到类似的话,只不过略有不同。郁闻莺怀疑自己听错了,“你刚刚……说什么,可以再说一遍吗?”
卫照影眸中笑意似春色晕开在那泊湖光里,“将军就是我的天,将军让我做什么我都是愿意的。”
郁闻莺素来吃软不吃硬,见卫照影一幅伏小做低的做派语气不自觉软了些,“你一个男子怎么比我娘还小家子气……算了夜深了,你早点走吧。”
卫照影躬身告退,“夫人再见。”
郁闻莺并未注意到卫照影称呼改变,月已至中天,她没有丝毫睡意,取了桌上的合卺酒披大氅独自走入院中。
院中一片皎洁的银白,分不清是白雪还是明月光,地上还残留着宾客的脚印。她想:今日是我大婚的日子。
郁闻莺常觉得自己同闺阁中的女子不同,她幼时便开始习武,刀枪剑戟都能在她手中舞得虎虎生威,其中她最得意的还是自己的枪法,枪乃百兵之王,更是战场上最常见的兵器。她觉得只要自己练好了枪,终有一日自己可以同父兄一般保家卫国。但是为什么……她明明实现自己的愿望了,她打败了越国护住了郦国,为什么她却不开心呢?
她想到父亲,幼时她曾央着父亲带她去战场,但父亲每次出门前都会用脸上的沟壑蹭过她尚且稚嫩的脸颊,“战场不是玩的地方,莺莺去了只会让爹有牵挂,有了牵挂,爹就打不了胜仗喽。”
骗人,直到父亲去世之前她都有好好听话没偷偷跟他们去战场,可父亲还是死了。
她又想到兄长,缟素时兄长剑指西畔,“闻莺,父亲一定是被奸人害死的……闻莺,你听到狼的低吼了吗?”兄长旋即亮出剑白的剑刃,瑟瑟簌簌后,伺伏的灰影彻底消失在无垠的草原。记忆中那四野澄澈的晨光随苍青的原野一并倒流,远去的鲜活色彩渐而凝固、皲裂。唯独剩下幽幽莹莹的狼眼仍保持原本的碧绿,那只狼被喝退时曾回望过她和哥哥,哥哥同样不甘示弱回望向那匹狼。
她已经清晰地想起哥哥眸中涌动的是什么了:乱臣贼子,群狼之首。
现如今她看着这云都的月光,遥想起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