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冬时节,飞雪飘摇。
堪称北地沃土、河塞天府的北地郡富平县城郊的高高塬岭上一片空旷,凋零了春夏时节的台塬蓊郁,夏秋时节的田园丰美,唯余一片荒野枯萎。苍黛色的树木在晚风中稀稀疏疏伫立在塬上,树头残叶在风雪中苏啦啦地响动,拼劲气力却再也守不住最后的叶子,任由枯叶飞向苍茫辽远的荒原之外,天地尽头。只剩下瘦劲的枝条在风中瑟瑟呜咽,述说节令无情。裸露在外的大片大片的黄土,在鹅白皑皑的点缀下,黄白错杂,道不尽冬日苍凉。
台塬嵯峨起伏仿佛波涛涌汹,沟壑纵横深邃似乎岁月伤痕。
一片荒凉中,唯有成行的松柏依旧苍翠,虽则默默,却不因风雪而冷了山河。天地迷茫,古今悠长,旷野辽阔,烟树长河。
也借着几点飞絮窸窣,晕染了斑驳枯草,为冷色苍寂增添了几分静谧,令这遗世独立的北地山河多了几分秀逸温润。
荒草侵蔓的古道上,一辆不起眼的青绸马车缓缓行驶在无人的川原之间,远远望去,仿佛沧海一粟、月夜遗珠。
车中女子着一袭鹅黄软锦面子白狐裘,虽尚有几分稚气,却掩不住明眸皓齿、芳华初绽。只见她娥眉微蹙,目光微垂,似若幽思,任由风卷车帘,雪侵人衣,全然无心赏这北地风光。
婢女阿容瞧见她这样一副模样,只得笑道:“七娘子从前最爱东游西逛,只可惜家中规矩严,总也不得从心所欲,玩得畅快。如今远离京城,阿郎和三夫人他们都不在身边,总算自由些。今日这雪飘得好,天色又早,正该趁机消散消散。”
郭霁听了她这话,知道是为开解自己,便叹息道:“你说的何尝不是?只是说来奇怪,从前有人拘着,我总想自在适意。今日没人管了,我却没了心情。”
阿容想了想,道:“这倒是奴婢造次了。七娘子是知礼的人,才祭拜过先家主、太夫人并先夫人墓,自然心情低落。”
郭霁却摇了摇头,道:“先人已逝,我虽缅怀追思,却不至郁郁。我如今所伤怀者,却为家中近来之事。”
阿容听了,不觉低下头去,再不言语。
那日悖逆庶人谋逆时,郭霁从兄郭朗宁死不从,悖逆庶人为威慑胁迫众人,将其斩杀于东宫。郭朗身为太子率更令,原本是要受东宫叛乱牵连的,却因抵死不从叛乱而令郭家免于株连之祸。且因南宫为叛军所破、梁美人率人保护太后、抵御叛军有功,不但梁美人、令狐遂、顾绘素等人得获封赏,便是因危急之中救了梁美人的郭霁也大受嘉奖。又叛乱时郭象等人从天子于北山行宫,因此在株连无数、血流成河的泰和元年谋逆案中,身为东宫嫡系的郭家竟能幸免。
郭家虽得幸免,可是郭家如今最成气候的子弟郭朗却罹难殒命,却又是万幸中的大不幸。
也正是因此,如今母亲祭日,郭令颐为了明春太学的“学选”竟不能来此祭拜。
且父亲又怕若令子弟兴师动众地来,若扰了郡县中的官吏,被人弹劾,那就大为失策。因此父亲便只令她一人前来祭母,她一个女子悄悄地来,悄悄地去,不那么惹眼,。
如今郭氏一族看着轰轰烈烈,其实内里竟大不如从前。
郭象兄弟虽一个身居九卿高位,一个也是两千石的郡国守相。然而所谓九卿之一的少府,看着庞杂,其实所有握有实权的职能如尚书台、御史台、侍中寺、中常侍、黄门署、掖廷令等内外官署皆是文属,而非职署,便是作为天子私属的山河川泽等财权也被剥夺了。真正职属的不过是主管亦要、膳食、文房之具及各宫禽兽林木的太医、太官、宫苑令等内苑杂事。
郭象这个两千石的少府卿,比之千石的尚书令、侍中、御史中丞实际上远远不如。
郭图辗转各处为郡守或诸侯国相,在各郡倒有实权。可是每至一处,不过经营三二年,便迁官别处,难以深入经营一处。从前郭霁不懂,如今却有些明白了,天子如此安排,一则是她三叔父郭图其人温厚,并无野心,可以放任于地方任一郡之首。且转徙各处,自然难以形成自己的势力。比之同样为郡守,却始终在中原一代的景家,朝廷对郭家的防备可见一斑。
这也罢了,更为艰难的是,郭氏因当年北地叛乱而人才凋零。除却她长兄郭律是死于当年与西戎诸部叛乱外,许多才俊子弟,皆是死于北地叛乱。
郭令颐虽被誉为“大器可期”,却不过十四岁。剩下的里面,唯有三叔父家的从兄郭朗是个人才,且身为太子率更令,若太子能顺利即位,他日郭氏一族自可另有一番光景,谁知太子竟然叛乱了。
郭朗以身死罹难换得郭家的暂时平安,可是作为曾经的东宫嫡系,他们又能撑得几时呢?
郭霁本是待字闺中的在室女,原本不懂这些,可如今亲身经历叛乱,瞬间开悟,便从家中人的恓惶难安中隐隐觉出了几分。
“但愿九弟能够在‘学选’中脱颖而出,我们郭氏方可渐渐兴旺如前。”
郭霁的一声叹息,却令阿容有了希望,她忙道:“七娘子这样说,我倒心安了,娘子更无需担忧。我们九郎的才学,京中谁人不知?从前有个什么‘乔公’,曾经说过九郎‘大器可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