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涛的办公桌紧靠窗户,与综合楼一墙之隔的便是生产区,机器的隆隆声时时会传进耳朵。自1995年从秦宏省机器制造学校毕业后,他就被分配到广泰轴承厂,这样的隆隆声他已经听了17年。从当年风华正茂、意气奋发的中专毕业生,到现在颠连穷困、艰难竭蹶的老职工,在这个厂里他感受到了人生的短暂,也体味到了生活的艰辛。 但他从不后悔自己的选择,也不埋怨广泰轴承厂,更不后悔当年选择学机械。他出生在秦宏农村,计划经济时期人人都羡慕商品粮,他没有像父亲那样身无长技,只能干些吃力又危险的体力活,他是通过自己的努力跳出了农门,体体面面地吃上了国家商品粮。 他不埋怨厂里举步维艰给他带来的生活上的拮据,他进厂后,厂里先后经过了98国企改革、市属企业重组等一系列变动,他跟着工厂努力寻求着企业的突破和发展,但遗憾的是广泰沉疴已久,枝节上的改革和拆东墙补西墙式的隔靴搔痒,并不能唤醒广泰这个沉睡的巨人。 他希望广泰能在将来的某一天好起来,等女儿李思萌长大了,让她知道他的坚守是多么的正确,让她知道她有一个工程师父亲——一个从事中国制造业的工程师父亲。他的父亲虽然平凡,但却始终坚守在广泰,默默地为国家的发展打着基础。 李永涛不但不埋怨广泰,反而从内心深处感激这个厂。在自己最好的年龄里,他在广泰遇到了何秀英,娶到了地地道道的厂二代——一个城里姑娘,一个美丽的连眼睛都会说话的女人。 那时追求她的小伙子都能排成长队,可她最终还是选择了他。何秀英的爸爸妈妈都称赞他做人做事踏实,为人厚道,女儿跟着他将来准会幸福。更让他高兴的是,她的爸爸学的也是机械专业,后来成了厂里的总工程师。 他也感谢在女儿李思萌出生那年,他以助理工程师的身份分到了房子,从刚进厂时住的单身宿舍到结婚后的筒子楼,再到搬进单元房,短短几年,他简直完成了一个优美的三级跳,这让全厂干部职工羡慕不已。有了这套房,他才算在紫华真正安了家,在这个地球上找到了立锥之地。这个家曾一度是那样的温馨,曾弥漫着幸福的味道。 然而,也就是在李永涛分到房子后没几年,在全新的21世纪里,全国的轴承加工企业异军突起,百舸争流。广泰的效益越来越差,企业跟泥牛入海一样一天天往下沉,原本还盈利的工厂渐渐陷入沼泽和困境,形势越差厂里就越想着变,但越变却越糟糕,泥牛下陷的也就越快。 为了能把企业搞好,无论市上还是广泰都想过好多办法,重组的法子用过,兼并的法子用过,收购的法子也想过,但谁都没想到随着改革的推进,问题却越来越复杂,厂里一度出现了几个大大小小的山头,山头与山头博弈的结果是:这个山头把那个山头整垮了,另一个山头又把这个山头削平了,还查出了中饱私囊、贪污受贿等一河滩事,厂里先后有两个领导蹲了监狱。 李永涛对这些事并不关心,可何秀英常常会把厂里越来越差的消息带回家,她跟算命先生一样天天给广泰掐掐算算,说厂子不行了,气数就要尽了……后来他才意识到,她不是在算厂里出现转机的拐点,而是在算广泰的死期。李永涛工资下浮的时候心里也难受,也憋屈,可他轻易不会把这些感受说出来,厂就是这么个厂,背地里骂骂又能怎样?难道能把一个厂骂活?再说,自己是从厂里成长起来的工程师,除了在厂里工作,还能有什么能耐? 他不说这些感受,从不附和着何秀英抱怨发牢骚。这样,何秀英就认为他神经有问题,说他是个对生活麻木的人,是个没想法没追求的窝囊男人。何秀英一见工资条上又比上个月少了几十块钱,就立刻联想到广泰的死期;联想到离开厂子去下海的张三李四王麻子;联想到跟她一起长大的那些在外面挣到钱的厂二代……听着人家吃香的喝辣的,就又埋怨起李永涛。李永涛说:“我这辈子啥都不会,只会搞机器,离开广泰能干啥?”何秀英的话更直接:“谁天生就会干啥?” 李永涛静静地站在窗前注视着生产区,只要机器的隆隆声一直响着,他心里就踏实,这种声音不光是他事业的一部分,而且也是生活的镇静剂。哪怕厂里负债累累,举步为艰,但只要这种声音不绝于耳,那么,一切就还有希望。一旦哪天连这种声音都停了,就意味着这个庞大的企业休克了,想再唤醒它跟登天一样难。 李永涛转身回到桌子前,从资料柜里找出一卷图纸铺开,满桌子的书和资料被覆盖在图纸下面。他仔细地查看着机器设备图,拿起笔和本子,认真地把关键内容誊写在黑皮笔记本上。 何秀英在胡艳丽的水果店里看到学生们从店门口经过时,心神不宁,她不知道女儿现在上了哪所学校,是不是摇号摇进了“五大名校”?如果摇号没成功,那么,她的学区应该是广泰子校,不,现在是83中。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吸了口凉气,这可是紫华校风最差的学校。 她已经联系不上李永涛了,摇号当天她给他打完电话,他的手机就换了号。对女儿的牵挂让何秀英非常难受,作为孩子的母亲,她居然不知道女儿在哪里上学。 离婚是大人之间的事,孩子是无辜的。她不后悔和李永涛离婚,为了女儿的未来,父母当中至少得有一个人去挣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