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走一个!”杨豪自觉自己失言,跟大家碰杯,脖子一仰,一杯酒下肚。 司成达叹了口气说:“是啊,小苏这也是算拼了。我们在厂里这么多年,除了拾掇机器、零件、铁疙瘩,别的什么都不会,人都快废了,跟社会脱节了。在厂里时我们的整个世界是搞生产,一出厂门,一脚就踩在了互联网时代,这一前一后,简直是两个星球。” “我们就是信息时代的新型文盲。”杨豪说,“现在,我在吴泰的公司当司机,去之前她说我是国企出来的,做事懂规矩,让我开商务车。可我没想到,人家那是一辆进口车,显示屏上全是外文字母,我一个也不认识。在广泰时我兼职跑出租,开的全是手动挡,哪里摸过进口车?跑出租时我最怕的就是这些进口货。” “为啥?进口车咬人?”司成达问。 “咬人倒是不咬,但吃钱。”杨豪说。 “吃钱?什么意思?”司成达纳闷地问。 “来!走一个……李工,干了!”杨豪说着举起酒杯,他们三个一口喝完了杯中酒。 杨豪咂巴了一下嘴继续说:“进口车贵啊,把人家碰了蹭了挂了划了,可就倒了血霉,进口货修理花钱花得厉害,跟咱车间那台德国铣床一样,配件不好弄,得进口,修理费是一般车的几倍、十几倍,你说这不是吃钱是干啥?你们没开过车,给你们讲了也白讲。来,喝,再喝一杯。” 又一轮白酒下肚。苏田握着一大把烤肉放在桌子,又将一盘金黄泛红的花生米端上桌,那盘黑黢黢的煤渣被撤了下去。 “尝尝,味道怎么样?”苏田说。 “来,坐,别忙活了,坐下一起吃。”李永涛说。 这会没有客人,在几平米大的店面里,他们四个人围坐在小桌子旁。李永涛问:“这店也太小了吧,才能坐几个顾客?” “这些全是城中村的老房子,每家店就只有这点地方,平时大家都把桌子摆在店外面,这段时间紫华在创建文明城市,城管不让出店摆摊。”苏田说,“这里虽然偏僻,但晚上马路对面的商场下班后,就有人来这里吃饭,逛完街的顾客也常来这里。李工,你别看这店小,一天24小时可都在连轴转,我摆摊摆到凌晨两点,四点多,卖早点的人就来接班,他们卖到上午10点,真正的店主就开始了他的生意,瞧!这个招牌就是店主的。” 李永涛这才看见被油烟熏得黑乎乎的红底白字“王家刀削面”的招牌。 “生意咋样?”李永涛问。 “我的店不行,别人店里的顾客还挺多。主要是我才学会烤肉,手艺不行。” “唉!现在我们都是武松看鸭子——英雄无用武之地啊!”司成达叹了口气说,“小苏,听杨豪说你爸住医院了,严重吗?” “上周刚出院,是慢性病,医院住不起,在家慢慢调养吧。”苏田说,“我真留恋在广泰的日子,说实在的,那时工资只发70%,我们天天抱怨,可没有了那份工作,才觉得当时是多么的幸福,至少,心里没有现在这么煎熬。现在我每个月得交房租,天天得买肉,烤肉卖不出去就挣不到钱,我是得出了一个理儿:养家糊口过日子,还是细水长流得好。” 苏田喝了一杯酒接着说:“我不会求人,厂里宣布我们待岗时,我心里特别慌,我还找过技改办,这是我第一次求人,真不是滋味。我想让他们把我安排到其他车间,以前,我代表咱厂参加过市工会组织的技能大赛,还捧回过技术能手的奖杯。技改办也向厂里争取过,但领导没同意,说他们做事得公道,要一视同仁。让我先在家里等着,还说厂里不会浪费一个技术人才,如果哪天厂里有了起色,就叫我们回去上班。” “起色?广泰还能有起色?”司成达摇晃着酒杯,一副玩世不恭又无可奈何的样子,白酒不时会漾出酒杯。“我们可是铺下一条心,把广泰的事当自己的事去做,我怎么也没想到能落到这般地步?唉!当年进厂的时候我爸就不同意,说厂里的好光景已经过去了,该吃的肉都吃完了,我去了只能喝汤,再在厂里混饭吃就是没出息,叫我趁早学点别的手艺去闯社会,可我没那个勇气,还是进了厂。现在广泰把我撂在半路,真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就算哭爹喊娘,也他妈得没用。” 李永涛问:“车间工友的情况怎么样?噢,那个老王呢?他可是一把好手,用旧机床都能加工出0.01的精度,他工作时专心致志的样子我到现在都记的。” “树倒猢狲散,离开工厂后大家很少联系,联系也没用,你愁,他比你更愁,说着说着大家就难过了,也就不再说这个话题了。”杨豪的话里流露着伤感,“什么是惶惶如丧家之犬?说的就是我们。” 分别许久,再度重逢,说起曾经的峥嵘岁月,他们不无感慨,酒里满是忧伤。大家不约而同地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司成达说:“其实,我一直在等厂里的消息,心里难受时我就安慰自己,也算是麻痹自己。我对自己说,现在我只是暂时回家待岗,将来肯定能回去上班。毕竟,还有那么多领导和兄弟在那里,困难是暂时的,我想他们对企业的未来不会坐视不管,现在留在厂里的全是清一色的老职工,他们爱厂胜过爱家。如果哪天厂里召唤我,我第一个回去。” “我也第一个回去。”杨豪不假思索地说。 “召唤?想什么呢?我们早都是泼出去的水喽。醒醒,都赶紧醒醒,别做白日梦了。”苏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