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又下了任务,要我们乡到县城的工业园去买地,建厂房,招不到商就自己做,至少要让省、市领导来考察,看到我们县确确实实做了很多厂房,至于是不是有真正的商在里面,来考察的人也管不了那么多。
没办法,向干部借资、集资,买了地,建了厂房,弄得我的干部怨声载道,这是玩的什么把戏呀,有这样招商的吗,这与大炼钢铁和搞园田化又有什么区别呢?
招商也和财税任务增长一样,只是外商投资额增长比例比财税任务增长比例更高,而要完成了招商任务,相应的招商带来的税收增长也更多,既然招到商了,税收肯定也得增长。
如此循环,弄虚作假越来越严重,农民的税收负担也更重了。胡乡长就坐在那儿,就近拣了块小石片,挪动身子将小石片横着使劲甩向湖面,他是想打几个甚至十几个漂亮的水漂。
可是不成功,小石片只跳跃了一下,便沉到湖底了,虽是10月中旬,湖水却干了许多,湖滩上的淤积物层次分明,有发白的贝壳,有枯枝烂草,但最明显的还是淤泥,是被日光和风干了的淤泥。
今年天干得自来水公司都取不到水,县城的居民都经常停水,守着偌大的一个扬澜湖却找不到水喝。
胡乡长继续说着,他还有好几个任务没有完成,比如D报D刊的征订任务,层层分解,到乡、到村、到中学、小学、到乡直各单位。
那些报纸大多数大同小异,报道的新闻各级报纸几乎都一样转载,倡导廉政建设的文章和案例几乎每张报纸和杂志里都有,减轻农民负担的政策也常说。
但D报D刊和各部门的刊物也像财税任务一样,年年都呈比例上升,许多单位和企业都倒闭了,报刊征订数量却有增无减。每年这么多的报刊杂志,那得毁多少林啊。
每年年底,各单位都将这些根本没人看,但堆放整齐的报刊按6毛钱一斤卖给收破烂的,卖了几百块钱就在元旦时加个餐,买点水果大家在一起过个新年茶话会。
现在的任务也是名目繁多,纪委监察局的有收缴违纪款的任务,检察院公安局的有收缴脏款的任务,你们审计的也有收缴款任务,土管、物价、城管、环保的等哪一家都有任务,这是要人们相信,这是个邪恶的社会,是毫无法制的社会,就好像我们的单位都肯定违纪,我们的干部都肯定违法,不违纪违法就不正常,是不可能的,谁也不会相信。连计划生育委员会的也有收缴计划外生育费的任务,也是一票否决,任务分解到乡、到村。完不成任务就乡里面用经费去垫。
上面的政策和法律,执法部门根本就不相信会有人遵纪守法,什么都以任务来衡量,领导干部有没有政绩,有没有管理能力,就看你能不能完成上面的各项任务,说白了,是就看你有没有本事从老百姓的嘴里把钱抠出来、榨出来。
那些会想办法完成各项任务的基层领导干部经受住了任务考验,所以提拔了,做了县领导、市领导。他们同样又用这种方法去管理下级。
到底有没有哪位领导把百姓的负担、百姓的疾苦真正放在心上,即使了解百姓,也是假装糊涂。难道上面的领导就不知道这些吗?明明有很多的问题和缺陷,而且是一些非常重大和致命的问题和缺陷,每次总结大会上,也要说成绩是主要的,问题是可以解决的,但这些问题何时解决了,缺陷何时弥补了?
胡乡长显得很激动。水若山很少插话,他有同感,他不想打断他。这位在基层摸爬滚打二十年的领导,他深知他的子民。在对该乡一周的审计过程中,胡乡长总是积极配合,把他想说的,知道的全都如实告诉了审计组,他似乎全不忌讳这样的审计结果报告,对他的政治前途来说将是一个致命的打击。
六点半了,天静静暗淡下来,乡办公室的秘书给胡乡长打了个电话,说晚饭准备好了,审计组的其他几位同志在等他们回去吃饭呢。
胡乡长这才站起身,拉着水若山的手说,“水所长,不说这些了,今晚是审计组在这吃的最后一顿晚饭,我特意跟食堂打了招呼,加了几个菜,这几天你们都说有制度,从没沾过酒,今晚就破个例,我们就喝个痛快,如何?”
水若山望着他被月光映照湖面反射到那张充满正气但很憔悴的脸,突然感觉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凛然,他觉得没有理由去拒绝他的诚挚的邀请。
此时他沉寂许久的内心,也因胡乡长的一番话而像这晚风下的湖水一样,激起了层层波浪。是呀,他也很想再热烈地大醉一次,就当作是给自己下的一次政治任务吧,一定要完成它。
第二天一早,审计组一行五人离开了新元乡,临上车时,胡乡长请水若山到一旁说话,他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两个信封,非常小心地呈交给水若山,说,“这一封信里装的是我按这次审计要求写的我任职六年的述职报告,请审计组收下。”水若山接了,放到公文包里。
这一封呢,胡乡长停了停,思索了片刻,像是鼓足了勇气,说,“这一封是我呈交给县委组织部的辞职信,请您替我转交给组织上,好吗?”
水若山不解地望着他,不知如何去说服他收回时,胡乡长已自己将信放进了水若山的公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