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楼,那是一间很熟悉的病房,和上次海森堡住的病房相隔不远,所以格局类似。是一套条件很不错的单人间,有卫生间。还有一个外间,小小的只有三四平米,像一个小的等候室。和里间之间有一个玻璃窗户。
阿尔伯特已经躺在里面了,闭着眼睛。看来手术已经结束了。
希尔德在门口迎上来,“我刚好在附近,比你早到一步。”
“他手术顺利吗?是哪里受伤?”
“是腿上,据说是第二次手术……还有……”希尔德有些说不清,看了一眼守在病房外间的赫林。
“中校先生在北非腿上受了伤,在突尼斯治疗过。好转以后又回到战场,但是不多久旧伤复发,又得了非洲痢疾,所以送回了柏林。”
“那么,手术情况怎么样?”
他挠了挠头,拉过一个刚刚走出来的护士。
“请您向中校先生的未婚妻解释一下手术的情况。”
护士抱着一堆衣服,应该是阿尔伯特的,后退了一步,“非常抱歉,我只是来清洗衣服的,不了解他的伤情。这衣服里有虱子,请你们远离一点。”
“有虱子?”希尔德跳开老远,“阿尔伯特怎么搞的!”
“在前线大概都是如此。”我叹息。
“对了,您请先填写申请表以后再进病房,还要戴口罩。他有传染性疾病,是不能直接探视的。”她指了指床头的一个牌子,上面是传染疾病的标志。
我站在外间的门口望着他。他的脸上没什么血色,眼睛以上的部分惨白惨白,眼睛以下的部分在北非晒得黢黑,这时加上失血,呈现一种不健康的灰暗。
“你先进去,我这就去帮你拿口罩、填表。”希尔德拍拍我。
“不可以!”赫林伸臂挡在我面前,“您还是等填了表再进去。”
希尔德大声叹息,转身走远。
两个医生边走边讨论着走过来,其中一个看到我,和我打了招呼。这是跟我们做纸牌实验的实习医生之一,他旁边的医生跟我握了手,他自我介绍是舒尔茨医生,是个骨外科医生,这次负责给阿尔伯特手术。
“左腿中弹,股骨头部分骨折。没有完全愈合就回了前线,这次是重新固定以前没有愈合好的伤口。您是他的……”
“未婚妻。”我说。
“好的,您一定要看好他,不要在手术后急于走动。听到了吗?这次再愈合不好,就会留下长期的疼痛。”舒尔茨医生叮嘱我。
希尔德回来了,还跟着另一个护士。这个护士是负责这间病房的,了解的情况多一些。像机关[木仓]一样嘱咐了好多事。
半小时内不可以喝水,麻醉药退了以后如何如何,餐具不可以共用,洗手间要消毒,单独使用另外的马桶,多用肥皂洗手……我脑子本来就乱,基本上只记得一半。但是转过头,发现赫林在旁边听得极度认真,像一台双卡录音机那么专心,顿时放下了心。
护士还特地到我身边小声提醒:“不可以偷偷亲吻,唾液是传染的。”我赶紧答应,她要不专门说,我真的会犯错误。大概她也是见多识广。
希尔德虽然戴上了口罩,但也只是进来看了一眼。我眼见她在这十分无聊,就催着她离开。
“我去给科雷格发个电报吧。”
“就说我在这里,阿尔伯特情况稳定。”
“何必那么为他们着想!”希尔德道,“说得严重一些让他回来,又能怎么样!他难道那么喜欢在东线吗?”
她的话让人无法反驳,也对,随她去吧。
阿尔伯特胳膊上的皮肤黑干粗裂,手背上有好些细微的裂纹,病房有热水,我又问护士要了点凡士林,给他用热水擦了胳膊和手。他大臂上有一条伤痕,就是上次在北非不给我看的那个地方,已经愈合了。
想到他脚上只怕也是开裂的,就掀开被子,发现他没穿下衣,腿上竟然全是虚汗。我又换了热水,用毛巾给他擦腿。怕被子呼扇呼扇地带来冷风,我投好毛巾之后,一手低低撑着被子,另一只手去擦。投换了四五次毛巾才擦完。脚上也涂了点凡士林。
护士再来时,我让她们再准备一床被子,刚才的被子里都被虚汗浸潮了。
窗边的桌上是他衣服里掏出来的东西。有他的皮夹子,里面是和他订婚时的照片,猫头鹰徽章,两个十字勋章。还有一张叠起来的稿纸。打开纸,几粒沙子抖出来,最上是我的名字,和几句话没写完的话。
“在甘布特附近见到你的那一天,竟然就是我们最后的‘辉煌’,后来阿曼拉一败,就再也难以找回主动权,断续向西退却。……有时候我会这么安慰自己,即使北非战场完全胜利,对于整个德国的局势,到底有多大的帮助……”
这几乎是一整张空白的纸,只有这两句话,但是那那些空白的地方却涌出一股股强烈的……无力。
那种一粒沙子不能改变整个风暴的无能为力。
所以,他才会腿伤未愈,就急着回去前线,要把自己这个人填进那注定无望的风暴眼里去。
战争和时代的重负,再一次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原本,带着一肚子委屈来到他床边,希望能找到保护和安慰。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