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夏时节,天边的霞光仿佛燃烧着的火焰。
陈宜穿过了九转的回廊,终于停在了一方小院前。
这个院落虽地方偏僻,布置得却十分清净雅致,左右两侧各摆放了几口铜缸培育着莲花,只是时令使然,亭亭的莲花也显露出了几分残败的颜色。
在陈宜推门前,许镜舟主动打开了门。
暑热难耐,她只穿了一件湖绿的绸衫,用玉簪挽起了一头青丝,眉目淡然,像一潭幽深的静水。
陈宜和她对视一眼,沉默着关上了门。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陈宜提着一把沾血的剑出来了,她的表情肃穆庄严,清亮的眼睛蒙着一层淡淡的水气。
她离开时,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去,却不见银白的月亮,巨大的黑云沉闷地压在每个人的头顶。
一阵席卷着桂花香气的风扑过来,院中那棵百年桂树簌簌作响,摇落了一地金黄的花粒。
陈宜没有回头,这个院落慢慢地重回寂静。
许镜舟身亡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朝堂江湖,却没有一个人为她哭泣,她的死亡成了人们心上的乌云,一半遮住光明,一半前途不清。
第二天,史官终于敲定落笔:许镜舟,年二十,梁溪人氏,性卑贱,好钻营,万年公主愤杀之。
寥寥数语,盖棺定论,所有人终于清晰了正确的舆论走向,于是该骂则骂。
一位崔先生十分敏锐,取许镜舟被杀这件当朝时事,新编戏文,洋洋洒洒,三天就写完了一部《杀贼记》。
许镜舟成了一个谄媚的宦官,公主的义行则改为了新科探花的壮举,戏里的“许镜舟”在临死前大言不惭,放出了不少狠话,徒增笑料罢了。
衣袂翻飞,灯火惶惶,这出戏可谓热闹极了,看戏的人也满意极了。
《杀贼记》一举成名后,崔先生想着另辟蹊径,又写出了一部《水月记》。
这戏名源于许镜舟昔年醉后写的一首歪诗,诗句十分直白:往日不足夸,一刹如烟花。流水只争去,伴月到天涯。
她那时风光无限,不少文坛大家纷纷附和,说这首诗质朴自然,别有野趣。
人们不免嗤笑,什么野趣,她书都没正经读过,哪知道什么仁义礼信。
传说她以前是个风月女子,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像这世上的好运都被她撞上了,这等身份居然还成了当朝女官,与男子一样得以参政议政,岂不滑天下之大稽。
话虽如此,崔先生却觉得许镜舟的事迹实在传奇,于是闭门不出,写出了这部《水月记》。
谁知道新戏刚一上演,整个戏班就万年公主陈宜的亲兵围了,崔先生随即下狱,一堂观众明白了这其中弯绕的意思,于是轰然而去。
许镜舟这个名字从此淡出了人们的口舌之间。
--
许镜舟死后,陈宜吩咐人把她的那棵桂树移到了自己的院里。
陈宜贪凉,暑天夜间常常睡在一个藤塌上。
这日她是被一阵湿润的凉风冷醒的,她披上一件藕荷色的披风,开窗一看,桂树枝叶茂盛,飒飒生风,只有几星桂花残留在树上。
陈宜招手唤来了一个正在扫地的婢女,低声嘱咐:“让厨房用今秋收的桂花做一份桂花糖藕,一会我要进宫。”
陈宽穿着明黄色的常服坐在高高的椅子上,拿着笔不知在纸上写些什么,神情看上去十分专注。
陈宜站在门口看着弟弟,眼里漾着温柔的笑意。
一个紫衣宦官注意到了陈宜,他俯下身提醒陈宽:“皇上,公主来了。”
此人面容生得极好,眉浓如墨,眸清若水,周身的气质像是一座无人踏足的青山,天然深秀。
任谁看了这张脸,也不会把他和那个一手遮天的大宦官罗燃青联想到一起。
陈宜行礼后,款款行到了书案面前,想看看弟弟正在写什么,纸张上只有几朵小小的莲花图样,察觉到陈宜有些异样的目光,陈宽笑笑解释:“是许姐姐教的。”
陈宜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许镜舟,一时间思绪万千。她屏退了罗燃青,和陈宽闲聊片刻后,便告辞了。
秋风乍起,陈宜迎着萧瑟的残阳,走在长长的甬道上,抬头看,只有四四方方的天空,人行于其间,像身处在一个巨大的鸟笼。
陈宜突然想起,她第一次见到许镜舟时,她的额心用胭脂绘制了一朵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