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以安手臂搭在桌上,虚握着豁了一个口的灰白色瓷杯,望着荡漾在水波中的月色,久久没有说话。
半响过后,他才轻轻叹了一声:“我立冠那年初入生意场,从事的营生,多是往返在中原与匈奴两地之间倒卖特产。过了两年有了些家底,便开始走南闯北,二十有四的时候,与呼延韩在晋地相识。”
“我与他一见如故,相处中又发现性情相投。是故,我们互相引为知己,相约走商,同行两载有余。之后,在一次闲谈中,我二人又得知了彼此的身世。”沈以安端起茶杯,灌下一口水,润了润干涩发痒的喉咙,继续往下说道,“他的身份,方才已经同你说过。而我……我的生父是匈奴王庭的左贤王,生母是前朝公主陪嫁过去的大宫女。”
“所以认真算起来,我们还是堂兄弟。我去天池参加圣女继任仪式,正是源自他的邀请。”
听到这里,柳楼曦惊讶之余,稍稍分神,心里了然想道:没想到还有这样一层原因,怪不得沈以安作为这里土皇帝曾家的养子,还能遭人排挤,被迫改行换道,甚至称他为“亚父”的容未雪,也不曾提议将潼关交给他。
等等,她好像发现了什么“华点”。
借着朦胧的月光,她又对着沈以安的脸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因为不确定,这次,柳楼曦话出口的声音都弱了不少:“沈先生,恕我冒犯,请问你今年多少岁了?”
沈以安愣了片刻,没想到她会以这么严肃的语气,用如此直白的形式,问出这样一个……呆蠢的问题。
“我已过不惑之年。因有一半匈奴血统,面相上会显得年轻些。”
柳楼曦眉尾微微上扬,又盯着沈以安看了片刻,随后不好意思道:“沈先生瞧着很是年轻,原以为你我年岁相近,只是辈分高了些……”
沈以安闻言失笑,轻轻摇头,诙谐道:“眼瞧着月上柳梢头,不知柳姝妤可否体谅一下我这个年事已高,精神不济的中年人。”
柳楼曦摸摸鼻子,颇为尴尬地笑了笑:“抱歉抱歉。我一忙起来就夜猫子惯了,没注意时辰。沈先生先去休息,我们明天再议。”
沈以安点点头,走了两步,见柳楼曦仍旧坐着,视线正专注地落在地图上。
“柳姝妤,你不一道回去吗?”他问道。
“离八皇子出发没多久了,我去送送他。”语罢,柳楼曦眼底闪过一道精光。
她作为一个初来乍到,没有时间融入集体、处理好底层关系,自身又是遭人轻视的女子。从自己口里说出来的身份地位,有些时候,远不如站到被世人公认的权贵身边,作出与他平起平坐的姿态。借由八皇子的公信力,可以较容易的,在兵卒的头脑里,留下柳楼曦与他是同一阶层,受他礼遇的印象。
数次过后,柳楼曦也是权贵这一认知,将会潜移默化地刻在他们的潜意识中。此时,她再以一种亲和的姿态,说出自己的身份,给将士营造出一种“我早就有所猜测,果然如此”的心理。
比起望不到的未知,人对早已有所猜测,又得到证实的“已知”倾向性与接受度更高。
沈以安沉吟片刻,了然颔首:“这样也好,你多在将士面前露露脸。”
·
沈以安走后,柳楼曦仔细研究过潼关地形,提笔记下想到的几个点,而后卡着时辰,提着一盏纸灯来到城门前。
她今天登上城墙的事,早就被当时看见的守军,在换岗休息后当做新奇的谈资,传了开。
是故,她这一趟,只被把守上下楼梯的守军象征性挡了一下。他们问明柳楼曦的来意之后,很快就放行了。
登高凭栏,放目远眺,城墙的正后方渐渐亮起一条倒悬人间星河。
眼瞅着那星星点点的光越发近了,柳楼曦把纸灯放在墙头,双手扶在夯土城墙上两个垛口中间的低矮凹陷处,用力一撑,身子一扭,坐到上面,而后小心翼翼收脚,站了起来,又弯腰捡起纸灯,向前上方跨步,踩在城门正中的垛口之上。
没一会,密密麻麻的将士举着火把,排着整齐的队列,出了城。
四万将士夤夜赶路,容未雪让被他母妃曾昭英从曾家,调到自己身边,熟悉这里的两个副官一个带路在前,一个压尾在后。
他则处于阵中,方便顾及前后两头。
柳楼曦站的地儿极其显眼,大军刚刚拔营出发了一刻钟,他就收到了副官递来的消息。
待他骑着高头大马,行到城墙前,柳楼曦手中原先提着的纸灯已经燃尽。
所幸,早在烛光渐弱时,她便托城墙值岗的兵卒又去寻来几盏。
她从兵卒手中接过点燃的纸灯,换下熄灭的那盏,继续立在墙头。
灯,音同,等。
容未雪勒绳停马,抬头,仰视着柳楼曦。
只听,她扬声奋力喊道:“西北夜寒,道阻且长,吾将在此,执灯守望。愿我戍边儿郎,平安回家。”
容未雪心底一软,听多了凯旋而归,“平安回乡”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是更能直击人心。
“潼关,拜托了。”他当着众人,如是说道。
转瞬,上面女声回道:“君且安心,潼关定然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