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钥匙与人的关系,陶陶完全明白,钥匙就是人。”
————《繁花》
阿宝从夜东京出来,一路走去了思南路,他觉得今夜有很多话想跟汪小姐说。他想讲小时候去看爷爷,碰到小将让他脱掉裤子搜身,想讲平日文静的嬢嬢从屋里冲出来跟他们打起来,讲那个年代的兵荒马乱。他想跟她讲蓓蒂留给他的那条金鱼,讲他看着一卡车人搬着脸盆痰盂进了他的家,他想讲他去钟表厂当工人装订表带时的小心翼翼。他想跟她讲讲雪芝,讲讲玲子,讲讲爷叔、陶陶、葛老师,甚至菱红。
他不声不响地过了快半辈子,但突然有一肚子话想要告诉她。冷风从鼻腔里灌进,把他的肚子撑得很痛,他觉得自己要爆炸了,越走越快。他想起汪小姐说他像喇叭花时的神采奕奕,又小步跑起来,小步变成大步,最后狂奔在凌晨的上海街头。
凌冽的往事在耳旁呼啸而过,所有的人都被滞留在身后,他很想抱着汪小姐说一整夜的话。
终于到了思南路,熟悉的窗户没有亮灯。阿宝想她一定是睡了。他从西装夹层的口袋里摸出钥匙,轻声开了门,屋内是一片寂静。
他拉亮一盏灯。
人去楼空。只留单单一把钥匙。
孤零零的一把,就这样躺在冰冷的桌上。
他能想象那是从一串钥匙中取出,“嗑”的一声按在桌上。
他几步进去,找遍每一个角落,没有人。
拨下那个熟悉的号码,关机。
他突然想起在苏州时,他说汪小姐像卖火柴的小女孩。
而此时,他看到火光熄灭了。
把所有的灯都打开,灯火通明。
阿宝枯坐一夜。看着城市的影子慢慢变短,最后消失在钢筋水泥之中。
第二日一早,他约了陶陶,去了香山路。一幢三层小楼,五间屋子,园内绿树成荫。最美妙的是小花园里搭了个白色的秋千架子。
陶陶荡在秋千上,一晃一晃,格外悠闲,他说:“我给侬选的不错吧。”
阿宝嗯了一声。
陶陶闭眼感受阳光,深呼吸一口,感叹道:“侬看这小楼多好,坐在上面晒晒冬日暖阳,我觉得我现在都像个公主。”说着,做作地翘了翘脚。
阿宝没心思跟他玩笑,只说定下来。
陶陶从秋千上蹦下来,问:“侬不问问汪小姐的意见呀?”
阿宝不响。
陶陶问:“吵架了?”
阿宝说:“她搬家了,电话也关机。”
陶陶惊讶地说:“那侬还定什么,侬不先把汪小姐搞定,买房子做什么?”
阿宝不响。
陶陶心中一紧,感叹道:“侬可真是迟来的爱。”
二人便陷入了沉默之中。
而此刻,深圳盐田港区码头,汪小姐戴着墨镜,海风吹拂她的头发,挡住她的面容。旁边站的是意气风发的魏总,他双手成喇叭状,对着大海。
“不要喊。”汪小姐说。
魏总差点被喉咙里那声“啊”给噎死,不由得打了个嗝。
“侬想憋死我啊!”魏总道。
汪小姐取下墨镜,睨他一眼,说:“侬已经’啊’了四遍了,我耳朵都快聋了。”海风很大,将她的话也吹得断断续续。
魏总亦将墨镜取下,插在衬衫领口上,说:“我这不是激动吗?”
目光所至之处,蓝绿海水,港湾中停靠着巨型的船只,陆地上堆放着各种颜色、大小不同的集装箱,从天上看,就像在堆积木。
而其中一只绿色的巨大集装箱,上面印着明珠公司的名字。
魏总说:“还是阿拉汪总,实力强,够硬气,订单不就哗啦啦地来吗?”
上次宝胜一拳打了台湾人,汪小姐也当场放言说不再合作。原本几个台湾老总看不起内陆的小生意,只觉得卖魏总一个面子,趁着吃饭耍耍威风,哪知道汪小姐这样硬气。
合同没签成,但台湾那边的商厦还等着这批皮革产品,总不好空跑一趟。台湾老总便联系了老魏总,把酒言欢,顺利将这个小单子敲定了。
这次小魏总难得靠谱,全程跟进,带着台湾人参观了流水线,又去了虹口码头,详细介绍了明珠公司的货运线路网,让台湾人拍手称赞。
这次运往深圳的货就是签订的第二批单子,明珠公司也正好过来设立一个办事处。
果然情场失意,生意场就得意。汪小姐暗地感慨。却在若无其事的和台湾老总又坐在一起吃饭商谈时,她突然就理解了阿宝的那句话:做生意嘛,会打圆场自落台。
90年代是外贸行业的淘金期,本就机会多,汪小姐资源好,敢拼敢闯,自然做得风生水起。深圳办事处还未设立完成,便又接了欧洲的订单。
“工厂的缝纫机都要踩冒烟啦,八百工人已经连续轮班好几天啦,单子这么来真是吃不消。”魏总擦了擦额上的汗,叹道。
“做贸易本来就和国际接轨,以后单子会更多,榆林的工厂还是应该改革。”汪小姐道,她淹没在成堆的大大小小订单中,将手里的计算器按得噼啪响。
魏总窝进椅子里,将一张纸盖住脸,道:“我阿爸也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