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衣接过小囡,笑道:“蓓蒂真乖,又变重了,小胖囡。”
蓓蒂说:“哼!”
她长得实在精巧可爱,自然卷的头发很像那年的汪小姐,偏偏一双眼睛又与阿宝有些相似。她今日穿了大红的呢子套装,像秋日生机勃勃的红柿子。
看着她,阿宝总觉得生命的延续是一件多么奇妙的事情。小囡比66年的蓓蒂还要美好热烈。但她又是完完全全不同的独立的新的生命,走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
阿宝弯腰,抱住从魏宏庆身上挣脱下来的小囡,说:“乖小囡,有没有想外公呀?”
蓓蒂狠狠地点了点头,说:“我刚刚还在和外婆说。”
阿宝亲了一口她肉嘟嘟的脸颊。
“侬就听她瞎讲八讲,是谁说玩得太开心了就忘记想外公了呀?”汪小姐从屋内出来,笑着揭露了蓓蒂。
汪小姐说:“魏总来了呀?快进来坐。”
魏宏庆打了招呼,随意地走进门,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说:“朋朋那小鬼安排的任务,让我务必来接蓓蒂,原本我还在工人新村那边,结果碰上宝总了。”
阿宝将蓓蒂放下,说:“那边要旧改,我恰好去看看,不想竟然碰上魏总了。”
汪小姐转过面孔,对魏宏庆玩笑道:“侬百货公司开得好好的,不会想去做建筑跟阿拉抢饭碗吧。”
魏宏庆说:“没有兴趣,我是去看看有无旧物件,想寻个念想。”
阿宝点点头,说:“我也是这个目的。”
他曾在工人新村生活过十年,仿苏联集体农庄式样房屋,如今两万户就伫立在哪里,不声不响,哪里还有吵相骂,打小囡,骂老公的鸡飞狗跳。
历史就是这样,说不清好坏,但它仍然存在。
阿宝此次特意路过,走到他曾经住过的4室,只一扇小小的门,紧紧关闭,已无人再住。
汪小姐说:“故地重游,总是有不少收获,寻到什么没有,我想要把凤凰琴给蓓蒂玩一玩,如今很少见了。”
阿宝说:“没见着,旧改多次,哪里还有什么老物件,都是刷了新漆,换了玻璃窗,改了石棉瓦。倒是从一个窗台上发现本书,不知谁丢下的。”
他从提包里拿出一本灰色的书,上面已泛黄,边角卷翘,封面写着JANE EYRE。
汪小姐接过,说:“是《简爱》呀,这个版本真老了,应该是从前住在那里的人留下的。”
阿宝说:“是呀,两万户嘎多人,形形色色,从前住我家楼上的阿哥是苏北的,就喜欢悄摸着看外国书,《简爱》还是他借我看过的。”
魏宏庆也接过来,翻了翻,说:“侬小时候就看黄书呀。”
汪小姐看着在一旁玩洋囡囡的蓓蒂,说:“蓓蒂还在,嘴里干净点。”
三人说话间,屋外传来一阵奔跑,一门的光线照进来。
朋朋扶着门框,喊道:“走呀,蓓蒂,侬好了没有?”
说着,甩甩额前的刘海,示意魏宏庆道:“爷爷,开车去呀!”
魏宏庆说:“小赤佬当我车夫是伐。”
朋朋说:“快点呀,长发公主要出来啦。”
蓓蒂丢下洋囡囡,敷衍地道了再见,便和朋朋向那一门的光线中跑去。
门外春光无限好,姹紫嫣红争相开放,两个欢快的背影在一片花中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视野之外。
“都长大了。”阿宝说。
汪小姐看着门外的鲜花,感叹说:“是呀,阿拉老了。”
阿宝关了门,两只满是皱纹的手叠在一起,屋内还残留着先前的欢声笑语。
当某一天
亲眼见到一棵落尽了叶,
只剩一树枝干的树
满树的枝干
清晰,坚强,勇敢
轻轻地剥落表皮
看得见脉络
却也见伤痕……
鸟的双翼的某些事物,
痛苦与遗忘的某些事物。
如同网无法握住水一样。
当华美的叶片落尽,
生命的脉络才历历可见。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