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老四是木匠,有十里八村闻名的好手艺,然而大约是两个老婆都跑了,使得他自己也疑心自己的男子气概的缘故,尽管是人人都知道的大个子,却总是勾腰驼背,不知道是怨恨自己痴长这么多,还是为他早早克死了父母双亲。吃百家饭寄人篱下的数年生活使得他生就了一张沟壑纵横的苦瓜脸,黑褐色的脸下,是常年拉木头锯出来的强壮肌肉,小山一样的一座人。
再怎么尖酸刻薄的阿婆和他对视一眼,那些挖苦的话也就说不出来了。所以,嚼舌根之类有益身心的闲暇文娱活动,通常都是背着他的。
因而即使有耳旁风时不时吹过,姚老四仍然能够关起那雕花的木门来,自欺欺人地,安心地过自己的小日子。
婆娘跑了,饭也仍然是要吃的。大男人家家的,不能进厨房,于是大女子也就接过了家里堂客的勺子,比灶台高不了多少的小姑娘拿白布擦了擦大铁锅,开始炒藤藤菜。首先用大铲子擓一勺猪油,往那大铁锅里一滋啦,花椒海椒噼里啪啦那么一炝锅,再倒进碧绿的藤菜梗,香味也就翻上来了。接下来又手脚麻利地炒了个豆腐,油亮澄红的盘子里,撒上一把碧绿的葱花,最后把甑子饭盛上桌,晚饭也就好了。
“老汉,吃饭了。”姚知微声音刚落地,吃饭的人也就位了。
姚老四端坐在主位,拿着尖头木筷子,由那碗底一路翻到上面,粗糙的陶碗和木筷摩擦,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姚世杰的汗毛顺着这声音竖了起来,就在这粗野的动静里,翠绿的菜梗随着那声音消失在乌黑的唇舌中间。
“啧啧”,姚老四的舌尖嘬了嘬筷尖,点评道,“你炒得,比你妈好吃。”
你妈,你妈,这个轻蔑的称呼,和骂人只有微妙的一线之隔。
姚世杰看向姐姐,她沉默地扒着饭,不说话,也不吃菜,她碗里的是包谷棒碴子,玉米粒剥掉剩下的木棒,晒干了磨碎,还能吃,但喇嗓子,噎人,吃一口就要翻一下白眼捶一下胸口,然而她还是在努力地吃,这个不吃,就没得吃了,难吃总比饿肚子好。
姚世杰知道,她妈妈也跑了。
姐姐叫姚知微,是她的大学生妈妈起的名字,大学生生了姚知微,孩子满三岁的那一年,跑了。
姚世杰和她不是一个妈。
姚知微的妈跑了,姚老四就花钱在姚世杰嘎公手里买了第二个老婆,他们村称呼老婆叫堂客。姚世杰的妈哭着喊着,一路被拉着来到了姚家村,皮肉碰撞的声音响了一晚上,第二天,她带着红肿的眼,青紫的面皮,颤巍巍的靠着双腿走去了河边洗衣服,一如其他婆娘一样,她认命了。
村里其他人也不知道姚家两个孩子的妈叫什么名字,一律跟着村里其他女人的方式,称呼为“姚老四的婆娘”,姚世杰想,也许老汉也不晓得妈叫啥子,他称呼妈总是说,“你妈,你妈”和骂人甚至没有区别,因为他永远是恶狠狠的语气。
第二个堂客是高中生,虽然高中没有读完,但也懂点文化,所以姚老四的两个娃娃,名字都是读书人起的。他也颇引以为豪,整个村里,没有孩子的名字像他一双儿女那么响亮——“还是读点书好,不像我,别个问起我叫啥子名字,我说我叫姚老四,他们都笑惨咯。”
大家跟着哈哈一笑,这话茬也就过去了。
“娶个那么有文化的婆娘有啥子用,还不是要跑。”
大家背地里都觉得姚老四脑壳不拎清,说来也并没有多么羡慕他有两个有文化的婆娘,不过他的孩子确实会读书,尤其是大女子姚知微,镇上的人听到她的名字,都要竖起大拇指,“是个好娃娃嘞。”
“女娃娃有礼貌,见到我都打招呼,乖得很。”
然而些许的称赞,抵不过姚老四心里根深蒂固的“命”。“女娃娃哪有读书的命?早点嫁人才是正道。”
斩钉截铁的断言化作眉峰间聚起的山峦,姚知微看着他一双浓眉下压出的眼皮褶子,只觉得那横亘在脸上的山峦与暗流,远比村子四周环绕的丘陵和大山更难以跨越。
姚知微今年高三,十六岁。
读的完小,原本读完这五年书,姚老四是不打算让她继续读的,初中又是一大笔钱,然而,义务教育还未完成,姚知微成绩又实在是好,从镇上的老师、校长到乡里的干部,都来做姚老四的工作,姚老四不为所动,沉默的摇头,气得温文尔雅的语文老师也受不住了,好言相劝姚老四不听,苦口婆心的劝说无用,姚老四只用沉默和摇头对抗,比那茅坑里的石头还要讨人厌,又臭又硬!
“从没见过你这么封建的男人,女孩子怎么不能读书了?你家娃娃读得还比其他人都好!”老师到底是读书人,也做不出指着姚老四鼻子怒骂的事情来。
当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最后还是村长出面,他翘着脚坐在院子里的长板凳上,磕了磕旱烟袋,慢悠悠地说,“你姚老四要是不让你大女子读书,我们就开祠堂吧,把知微这件事情好好掰扯掰扯……”
姚老四终于松懈了一点,村里人都是看着他长大的,要让他承受父老乡亲的失望,他做不到。
他抬起脑袋,看向满堂的人,他隐隐约约地明白了,这已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