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理完家里的丧事后,阿娘遣散了所剩无几的家仆,只留下同样失去丈夫的奶娘跟路上收留的小丫鬟萍儿。
然后她牵着我的手,将我送进了济慈庵。
一并入了佛门的还有奶娘跟萍儿,她们同我一道削发,好日后照顾我的起居。
再然后,我就再也没有听见过阿娘的消息,只隐约听说临近的冬青河上曾经捞起过一具老妪的浮尸。
仿佛前七年温馨而苦难的家庭只是我在睡梦里的一场梦境,我从来就没有过父亲与母亲,也从来不曾颠沛流离。
剃度之后,济慈主持给我取了一个名叫“慧如”的法号,希望我持戒守律,以证佛果为毕生唯一所求。
我没有言语,只是看着地上的长发流下两行清泪。
从此,我便开始了在济慈庵的清修,直到我十五岁那年。
那年,济慈庵的河对面的顾山寺,来了位贵人。
这位贵人是谁呢?
那便是当朝的太子,我的萧郎。
萧郎比我大三岁,十五岁那年他在皇宫内立殿引僧,代父出家,从而信奉三宝,遍览众经。待其自立《三谛法义》之后,便开始四处云游修行,因此到了顾山寺来参学。
他来到这后,在顾山寺旁建造了一座七楹文选楼,并在此召集了一批饱学之士读书编文。
也因为他的到来,顾山寺开坛论法,诚邀四方法师来斗法辩经,济慈庵自然也在其中。
于是我跟着师父,一同去到了顾山寺,从而见到了十八岁的萧郎。
双眼相触的刹那,我们彼此都呆怔住了,交谈起来后更是互契相通。
他与我都不喜权贵们的挥霍无度,都希望朝堂能更加仁德地对待百姓。
在文学与佛法上,我们彼此更是默契,我们都认为不管文学还是佛学,都应该以人为本。
为了彰显世家的清贵而盘剥百姓是错误的,为了弘扬所谓的佛法精深而掠夺百姓更是错误的。
他与我一样,在沉默乖顺的表皮下都流着不甘与叛逆的热血,因此无需更多的言语,我们就理解了彼此。
他明白了我对于家破人亡的痛苦,我理解了他对于权力倾轧的痛恶。
一瞬间,彼此实在是分不清,这究竟是倾盖如故,还是旧友重逢。
这让我第一次感觉到了佛经里所说的转世轮回。
不免长谢苍天,这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让你我得以相遇。
带着这份契合,我们很快就情投意合起来;但我已经剃了度,原应该遵守戒律的。
“这有何妨,慧娘,你且不知,这佛法亦是分大乘与小乘的。书上说,这西域诸国,皆是修行小乘佛法,因而不拘婚娶、不禁荤油。因此,你我之间,哪里算得上是违背戒律呢?”
他说服了我,我们俩便这样意志坚定地定下了终身。
此后,我们很是过了一段神仙眷侣的日子。
当他伏案订稿的时候,我为他添香调墨;当他懈乏松劳的时候,我为他吟曲添茶。
他揽着我的肩,快意叹息着:
“有此清歌作伴,何必丝竹污耳?有慧如相伴,何用妻妾成群?”
我沉默不语,却悄然红了脸颊。
然而,良辰美景历来是留不住的。
两年后,远在帝都皇帝便得知了我们二人的事情,他冷酷而坚决地下诏,令他的太子、我的萧郎即刻返回帝都。
作为儿子与人臣,萧郎无法违抗皇帝的命令,他只能无可奈何地跟我告别。
分别的时候,他拉着我的手,依依惜别道:
“慧如,你且等等我。待我禀明了父皇,来日,我定当凤箫龙管、紫盖香车地来迎娶你。”
我默默低头垂泪,从衣袖里取出用绣帕包好的两颗红豆递给他。
“今以一双红豆付与君,遥寄此物以解相思,待来年君归时再将它还与妾。君且去,妾定当在顾山等君,虽九死而不悔。”
然后,我痴痴地站在离亭看着他的驾撵越行越远,直到再也看不见。
我原以为,无论是个怎样的结果,我总是能等来他的。
可没想到,他走后没多久,京都便又传来了旨意,命我的师傅严厉管理庵中的女尼,以保持佛门清誉。
在佛庵严苛的戒律与繁重的课业下,我苦等了他一年又一年;每多等一年,思念与痛苦就将我埋得更深一些。
然而,直到思念与痛苦将我完全吞没,直到我闭眼的那天,我都没能等到他的消息,更没能再见到他的一面。
原来,离亭一别,已经是山长水遥,此生再不相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