掖庭后院临着一条溪流,因引城外山泉之水而活,故其清澈可见水底沙石。此时已是春深,溪水两畔杨柳依依,更有落花随风而落,伴着流水缓缓向远处流去。
折角一个僻静的角落,正是浣衣局的宫人们平日浣洗衣物的地方。此刻那里照例稀稀拉拉地摆放着一些木盆衣物等,这会儿是正午,大伙儿都跑去用餐,溪水旁此刻只留了婉儿一人看管东西。她挽着衣袖,半蹲在水边儿,正吃力地将一件浆洗干净的袍子拧干。
四周的光线突然暗了暗,一个身影突兀地倒影在依旧闪动着碎波的溪水中,婉儿停下手里的活儿,转头去看来人,是常公公。
常公公捕捉到婉儿眼中一闪即逝的厌恶,不由冷笑,“怎么?今个儿又想泼咱家一身污水不成!”
婉儿起身,将手中的衣物放进木盆里,然后屈膝行礼,不动声色道:“婉儿不敢!”
本以为婉儿会像往日那般对他冷嘲热讽几句,却没想到这丫头竟难得的温顺。常公公似乎对婉儿此刻的态度十分满意,他以为是他的淫威发挥了作用,于是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一缕得意的狞笑。
“想不到鬼门关走了一遭,倒学会做人了!懂得识时务最好!”
婉儿顿了顿,道:“人在屋檐下,婉儿只想恪守自己的本份罢了!”婉儿凝眸轻笑,那笑意扑簌迷离,教人看不透她的心思。
常公公只当婉儿吃过亏懂了事,不由喜得眉眼飞笑,胆子也愈发大了起来,只见他伸出兰指,轻轻托起婉儿的下巴,见婉儿不急不恼,不由更加放肆起来。他那不安分的指尖顺势而下,似有若无地划过婉儿纤细白皙的脖颈。
婉儿竟没有丝毫反抗的意思,只是嘴角噙笑,淡淡地望着常公公。
“你不怕我?”常公公深感意外。
“公公即为公公,婉儿还能怕你对我做出什么不成?”婉儿眼角微扬,目光里带着几分嘲弄,几分怜悯,竟像她调戏了别人,而非别人在调戏她。
常公公又羞又恼,他岂会听不出婉儿话里的弦外之音,好哇,这丫头反击的好,可就算他不是个完整的男人,也有一千种方法,可以撕烂她这一张巧嘴。
婉儿毫不畏惧地盯着常公公扬起的手,眼中的蔑视不由令常公公怒火中烧,可他还是要维持他作为掌事太监的体面,于是强压下怒火,挤出一抹阴狠的笑容。
“啪——”
一声脆响,婉儿的脸颊上便多了五个清晰的指印,她伸手摸了摸顷刻便肿将起来的脸颊,眼中的蔑视反而更加浓郁起来。
常公公没能使婉儿屈服,于是更加怒不可遏,他气冲冲将兰花指往空中一撩,尖着嗓子哼道:“贱人!咱们这梁子算是结大发了,咱家告诉你,只要有咱家在,你就休想在这掖庭里过上安稳日子!”
“安稳日子?”婉儿冷笑:“一个待罪之人,何曾奢望过什么安稳日子!”
“你!”常公公被婉儿一句话噎得哑口无言,他在这掖庭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从未想过有人竟敢屡屡挑战他的权威,看来是得给这不识抬举的野丫头点儿颜色看看了,“上官婉儿,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做过的事情,千万不要以为神不知鬼不觉!”
婉儿见常公公的脸色愈加阴森可怖,心底莫名生出一丝不安,“公公到底想说什么?奴婢不明白!”
常公公眸子里带着狞笑,倾身上来,附在婉儿耳边轻轻吹了口气,道:“正月十五,古槐枯井!”
婉儿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她惊讶地侧目盯着常公公,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
常公公见自己的恫吓起了作用,顿时大有一股反败为胜的畅快之感,他缓缓直起身,怡然自得地理一理方才弄皱的衣袖,漫不经心道:“现在想做我的女人还来得及,否则,你懂的——”
婉儿呆若木鸡地看着常公公的脏手向她伸来,她不想看这一张令人作呕的脸,于是闭上了双眸。
常公公兴致勃勃地在婉儿尖细的下巴上捏了一把,笑道:“我给你三天时候考虑,三天后,如果你想通了,就来凝香榭找我!”
婉儿握紧手心,听着常公公转身走远,忽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忙扶住旁边的一株弱柳,然后,她吐了。
*
日暮时分,婉儿失魂落魄地踏着夕阳往住处走,目光扫过,只见长安城翘角飞檐重重叠叠,就像一只大网,将她牢牢困住,压得她透不过气。
她的目光追随着一群归巢的大雁,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父亲抱着年幼的她,在草原上策马驰骋的情景,那时的她,快乐得像只小鹿,可是这一切,却再也不会有了。
那个姓武的女人,凭着寥寥数语,轻而易举地摧毁了她的家族,摧毁了她的童年。
掖庭里的日子有多漫长,她对那个女人的恨意就有多浓烈,她曾对着父亲和祖父的灵位发过誓,终有一日,她要让那个姓武的女人为她曾经做过的事付出代价!
这些年,无论有多苦,她都告诉自己要忍,可这种隐忍的日子,一过就是六年,六年了,她不知道她这辈子还能有几个六年,尤其在发生了今天的事情之后,她更加迷茫了。
一阵晚风吹过,吹得她的心也骤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