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含山知晓,一个人想自己扭转乾坤是难如登天的事情,何况敌人在暗她在明。阿爷当初力排众议娶齐国贵女为妻的时候,不知是否想过今日的下场,她只依稀记得从小到大他教予她的道理都是天下大同,不应该因为私欲而为祸人间。
她不仅想报仇,更想改变这样吞食人骨的世道。即使她与陆战的相逢不算那么美好,可日久年深,她亦对这个少年将军多次予她的援手慢慢心有动容。
再者,陆战并不像外人说来那样冷酷与僵硬。她见到的他,仿佛是一只背着石头而匍匐前进的乌龟,并非像外人看到那样无坚不摧,而是也有像常人一样想舔舐伤口,却翻不过身的可怜模样,随即便令她生出了同情。
当她开始心软,有那么一刻,她希望陆战能站在她的身边。
但是她也怕,后果会和阿爷阿娘一样。
她叹息着,走进王府西边那个僻静的小院落,一片萧瑟而清冷的庭园中,她顺着折花的步子追过去,看见院墙边绿柳扶疏下,一柄雕着洋苏草图案的弓箭静静躺在那里。
晏含山拿起来,微微用劲拉开了弦,那弓不大不小,正适合她的个头,正趁手。
可不知为何,她心里并没有收到礼物的愉悦,反而泛出了浓重的苦涩。望去那间清冷的别院,廊下的卷帘摇摇曳曳,木门紧闭,只有猫儿眷恋地蜷在那,时不时摊开肚皮伸个懒腰。
她似乎能想象到,一个颀长挺拔却又孤独的背影日日夜夜站在这里磨一把女儿家的弓箭,和战场上挥斥方遒众星捧月的大将军全然不同。他那样坚强的外表下,不知有多少柔软的角落。
含山沉默,对此画面久久不能释怀。忽然便开始期盼他归来,想着,与他道个谢,回个礼也好。
陆战一去足月,转眼春分便到了。
***
二月中,分者半也,此当九十日之半,故谓之分。春分者,阴阳相半也,故昼夜均而寒暑平。(《月令七十二候集解》《春秋繁露·阴阳出入上下篇》)
每到春色正盛,绿野晴云,万物繁荣时,榆山总要迎来一批最赶春早的行客。春分交节亦是白昼变长的尹始,山中的冷雾渐渐散去,便能比往日多待上一个珍贵的时辰。
故而,后来的春分就成了榆山特有的山宴节。
连城锁在金屋中,一年终到也不曾有机会下山几回,于是只能顾盼这日,不过今年与往时更不相同了。
往时这日只有雯娘与她作伴,周身几里又是眼线密布,久而久便令人感到无趣又束缚。不过,今年有了阿槐,他一定对这新奇的节日很是期待,于是连城便早早开始计划着,要带他怎样好好在山宴中逛一番。
她这么想着,应日一大早便起身蹲进厨院里,照着食谱里讲的那样,将提前一日晒好的艾草叶铺进蒸屉里,又挽起襻膊,亲自把煮好的青菜汁与糯米粉团成团子,最后小心翼翼把厨娘们捣好的芋泥乳酪包裹进去。
待到这屉青团蒸好,连城直起身打了个呵欠,朝窗外探去,泛白的空中,一轮娇艳的阳正从云中露头。
雯娘也被瞒着,是后来听厨娘说了才知道她费了这番心思。她没多想,抬脚便往阿槐的住处去寻,结果连城真的愁眉苦脸地挎着食盒从他房里出来。
“阿槐不在这里……”连城皱眉嘟囔道。
雯娘听了有些不高兴,问:“公主起这大早,就为了亲自做青团给他吃么?”
她害羞地红了脸,支吾道:“春分到了,不是年年都要吃青团的嘛。我正巧研究了兄兄去年送来的食谱,想练练手,让大家一起分享。”
确实是要一起分享的,只不过,得先让阿槐尝一口。
雯娘黑着脸跟了小公主一路,遇见许多昔日鞠躬尽瘁的仆役,她都紧紧攥着她的食盒不肯撒手,生怕里头的香味窜出来一分似的。
直到她望见了不远处形单影只的阿槐。
他一身黑衣站在初生朝阳下,高深的门墙与长廊挡去一切散漫的光线,只剩下他连发丝都清晰的挺拔轮廓,有些俊朗,又有些哀伤。
小公主可没想那么多,她一见着想见的人,便撒开步子朝他飞奔过去。阿槐回头时,就见到那迎着暖橙霞光而来,抬手时藕粉绣金大袖灌满了春风,笑靥如花的连城。
她几乎快要扑到他身上去了,估摸是临时想到了什么礼义廉耻,才急急刹住了脚,有些不好意思地抬眼朝他笑了笑,然后便迫不及待地拆开她挎了一路的食盒。
清香扑面,沁人心脾。
“快尝尝,我做的!”
她精挑细选了一块最大最饱满的青团,抬眸的一瞬,脸上明明挂着温和的笑意,阿槐却仿佛被什么击中了似的——
原来少女的眼瞳是琥珀色的,能这样清晰地映出漫天缤纷的红霞,还有……看不见表情的自己。她的每一寸肌肤在清澈日光的照耀下更加细腻无暇,圆钝又流畅的眉眼衬得人更加乖巧可爱。
阿槐踟蹰犹疑,原本他从没在意过、仔细端详过她的模样,怎么只今日回眸这一眼,便让人如坠深渊,狠狠铭刻。
他怔忡住,听着她在耳边催促,亦只能迟钝地颔首张嘴,咬了一口她举在手中的青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