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田田一睁眼,便对上宁夫人慈爱的脸孔和关切的神情。定睛细看,宁修筠局促不安立在一旁。屋里站满了丫鬟婆子,憋得人透不过气来。
她茫然不知所谓:“我这是在哪里?”
锦瑟笑得灿烂,“奶奶刚才晕过去了,太太以为是中暑,便请了郎中来瞧,谁知是害喜呢!”
轰的一声,冯田田惊喜交加,所有的愤懑似乎都一扫而空,喃喃说道:“也是,我癸水是有俩月没到了。本就时常月信不调,也忘了自己切一切脉——”
宁夫人嘴上嗔怪,眼底却是止不住的笑意,“你这孩子,亏着祖上还是杏林世家,自己有了身子都不知道。月信好端端不来了,难道也不操心问问?还有你们这些小蹄子,平时怎么服侍的,你们奶奶许久不换洗,竟也毫不留意,实在可恶!”
锦华站在角落默默低着头。东偏院人手不多,冯田田的衣裳什物一向是归她洗的,但是她嫌弃月事带腌臜,于是缝了很多条,用过的便悄悄塞在床下,攒够两月才肯洗一次。
再说,她也是初潮才来了不久的小丫头片子,还是第一次晓得月事居然和怀孕有关系……见姐姐们立刻拍胸脯保证往后会更加尽心,也赶紧跟着表态。
趁着宁夫人嘱咐丫鬟婆子的当儿,冯田田忐忑不安,偷眼瞧宁修筠,恰巧与他对上眼神,慌得赶忙低下头去,竟是不曾看清那一对丹凤眼里究竟是阴是晴。
过了好一会儿,心里暗暗埋怨自己一番,才敢重新将目光投过去,这时他两眼却已望向窗外。
训完丫鬟婆子,宁夫人又转向自家儿子,“媳妇肚里怀得可是我们宁家的麟儿,你尽早把那些个臭脾气通通给我收起!这么一个媳妇,有什么不好,又美貌,又温顺,又贤慧,你说说……”
宁修筠低头垂手,唯唯连声,像个被先生训斥的小学生。宁夫人絮絮叨叨说完了,他方才在间隙里应答一句:“娘,我都明白了。从今往后,一定好好对待娘子。”
宁夫人点点头,“这才是!”
刚想再补充些什么,这时刘妈端来一碗燕窝,宁夫人笑咪咪瞧着锦瑟服侍冯田田喝了燕窝,一壁厢打发人抬轿子送冯田田回偏院,又亲见宁修筠亦步亦趋跟在轿子后面,方才心满意足离去。
冯田田从轿帘里探出头来,惊呼一声,“这……这么快就变样了!”
庭院里已经没有一枝旁逸斜出的枝丫,所有落叶都扫的干干净净。刚开的夹竹桃被移走了,台阶上撒了水,透着一股冷韵幽香。
宁修筠温柔如水的声音,将她唤回现实:“娘子,下来吧。”
冯田田蓦然回首,见他缓缓伸出那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的手,静候着她。她一阵狂喜,不知道自己怎么下的轿子,直到宁修筠已经不动声色抽回手去,心里还在突突乱跳。
锦瑟和锦月一左一右,扶着冯田田上了台阶。
屋里更是改换新天。那张几乎被冯田田深夜的泪水浸透的老旧架子床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宽阔的酸枝木千工拔步床,挂着藕荷色的湖绸帐子,长长的流苏优哉游哉地垂落下来;鼎炉里的沉香悄然撤去,青花瓷瓶里干枯的玫瑰也换上了洁白芬芳的茉莉,馥郁的香气沁人心脾。
见冯田田愣神不动,锦瑟道:“太太刚才嘱咐,让奶奶静卧休养。我服侍奶奶歇下吧。”
冯田田猛地回过神来,暗怨锦瑟多事。她歇下了,他岂不是又要走了?等等,他现在在绣墩上坐下了,那岂不是一时半会儿不会走了……
心事重重地倚在绣枕上,冯田田唤锦瑟:“给爷奉茶。”
宁修筠默默呷一口茶,指节接近无声地摩挲着桌面。冯田田对眼前的一瞬奉为至宝,生怕一个不留意,再惹恼了他,又撇下自己一个人。
想了好久,忆起刚才仿佛是在书斋昏过去的,总算没话找话地开了口。“刚才,是夫君送我回去的?”
宁修筠一脸懵然:“什么?”
锦瑟偷偷拽一拽她的衣角,“大点声,他没听见。”
冯田田省悟过来,提高声音将方才的话重复一遍。
宁修筠点头称是,“我回去拿书,看到你晕倒在桌边,锦瑟急坏了,见我过来就喊。幸好有锦瑟在边上,及时扶住了你。要是不慎磕上桌角,就不妙了。”
以往他对她说话,鲜有超过十个字的。今天怎么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是在关心她吗?
冯田田心花怒放,香囊的事早就抛到九霄云外。可惜,除了一声干巴巴的谢谢,她再也想不出别的说辞,屋里一下子又陷入可怕的沉默。
许久,她才期期艾艾说道:“夫君此番去书院,是讲学还是什么别的事?”
宁修筠道:“有两位年高有名的宿儒,在书院辩论。”
“他们都辩论些什么呢?”
“前些日子朝中有人提议裁撤格致科,所以要辩论它到底有无用处。”
“什么是格——格致科?”
宁修筠娓娓道来,“大顺立国之初,世祖于文、武进士之外,另立格致一科,大凡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具一技之长并于本行有所创见者,皆许应试,而后授以官职。本意是遴选人才不拘一格,如今中选者却尽是无真才实学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