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他身后的飞尘亦步亦趋,却始终步履维艰,眼前是永远也追不上的海市蜃楼。
只因他言语之间掩藏不住的丝丝不屑,她便拜江璃为师昼夜苦读,只为有朝一日能作出让他赏心悦目的诗句,交谈中能不时蹦出三三两两解颐的妙语,使他乐意与自己侃侃而谈。可是随着腹中诗书的集腋成裘,她却一日胜似一日地痛苦。
她也不知是为何,明明也捕捉到了他眉间的一丝肯定甚至是赞赏,明明连江璃都说她是她长进最为神速的学生,假以时日一定可以成为风流蕴藉的才女。
可凝望着浩繁的卷帙,她却时时想要放声恸哭一场。她那一辈子无缘领略文字风韵的娘亲,还有史册中千千万万个无声无息死去的她们,似乎在冥冥之□□同昭示着自己可以预见却无法扭转的将来。
她绝望地想了又哭,哭了又想。他,还是她的北辰吗?如果他不是,那么还有什么人是呢?还有什么是呢?
正当天昏地暗之时,冯田田感觉到有一个人将她连锦被一把抱住。
睁开朦胧的泪眼,定睛一看,江璃正忧心忡忡地望着她。——是的,她吩咐过锦瑟如果是江璃来访,不必通报,直接请了进来便是。
“凝玉,我好痛。我不想生孩子了!”她哽咽难语。
江璃却似乎并不意外,只是柔声道:“不想生就不生。”
“你不劝我?”她的不惊讶,反而令冯田田惊讶了。
江璃喟然长叹,“我要是会劝你,我岂不是也正年轻力壮,自个儿早就生上一窝了。不过,你要想明白,是不想生孩子,还是……不想给他生孩子。”
原来江璃不是因为不得夫君的宠爱才不能有子嗣。甚嚣尘上的所谓“袁二奶奶拢不住夫君”的可笑说辞,此时不攻自破。也是,她那样聪慧,若肯使些小把戏去“拢”,哪里有“拢不住”的。不过是枕边的那个人,压根不配让她去“拢”罢了。
冯田田抽着鼻子,“有什么区别吗?”
“宝贝,当然有区别了。”
冯田田开动她那因病而停止运转的小脑袋瓜,咬唇想了好一会儿,方才一字一句道,“我想好了,就是不想生孩子,不想忍受十月怀胎的苦楚,一朝分娩的风险。不是说这个人薄情,就不愿意为他绵延子嗣;换个有情的,就又愿意了。”
锦瑟在外厢静静听了许久,心底的不安越来越深。却也不敢言语,只是默默送来茶果点心,并给虚弱的冯田田将茶水换成热牛乳。
江璃劝解了一会儿,冯田田渐渐开怀。深深的倦怠向她袭来。江璃见她哭得甚是疲累,便留下几盒鱼翅、燕窝,告辞了。
冯田田正想着自己再睡一会儿,刘妈进来了。枯树皮一般的大手将她的小手紧紧握住,挣也挣不开。
“奶奶,不是我老奴托大,这世上的妇道人家,哪里有不诞育子嗣的。虽说开枝散叶,也要妾室尽一份心,可这人啊,切不能没有自个儿的亲骨肉。若无一二子女傍身,日后在夫家又该如何立足?奶奶一向是个聪慧识大体的,万不可学那袁二奶奶,”
冯田田见她停顿,赶紧见缝插针:“妈妈,我一向是个痴愚的人。”
刘妈愣了一下,几道皱纹顿时排列成恨铁不成钢的形状,“奶奶万不可吃那袁二奶奶迷惑了!瞧她一时半会是潇潇洒洒,无牵无挂,到老来膝下承欢的满堂儿女,尽是别人肚皮里出来的,那时再要后悔,岂不是为时晚矣。奶奶过的是自个儿的日子,有什么岔子,难道旁人还会负担你后半辈子?须得自个儿拿定主意才是啊!”
冯田田彬彬有礼道:“妈妈的教诲,我必当谨记于心。我会拿定自个儿的主意的。”
刘妈见劝不动,叹着气出去了。
冯田田回想一番。江璃来访的时候,锦华和锦书都不知哪里去了——不是找其他丫鬟婆子唠嗑玩耍,就是被别院的人叫去支应,这样的事她早就习以为常——锦月的爹重病弥留,她告了假去瞧最后一眼。
所以,当时只有锦瑟在身边,因高声唤道:“锦瑟!”
锦瑟闻声而来。
“你为什么要把凝玉来过的事说给你娘?”
冯田田往常柔懦又温吞,鲜少动怒。锦瑟吃了一吓,说不出话,小心翼翼观察着自家奶奶的脸色。
只见她眉间仿佛覆了一层冰霜,声音也严厉了几分,“凝玉只是和我谈论到了生孩子的事情,你这么一嚼舌根,倒像是凝玉有意劝哄我不生孩子。袁夫人一向治家严厉,一旦捕风捉影地传到她耳朵里,凝玉岂不是又要受罪?”
锦瑟慌忙跪下,“奶奶,我不是有意要坑袁二奶奶的,单只是怕奶奶想不开,所以才对娘说了一声,请她来劝劝奶奶,以后我再不乱嚼舌根了……”
冯田田瞧着她诚惶诚恐的模样,顿觉十分不是滋味。想来自从她不幸小产,宁夫人便从未露过面,其他亲眷更是连存问一声都没有。只有锦瑟,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依旧跑前跑后、勤勤恳恳地侍奉这个不得意的奶奶。
思来想去,因长叹一声,起身将她扶起,“也罢,许是我说得重了些……以后不这样就是了。等我出了小月子,要不,我去催一催爷,让他赶紧将你收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