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明如棋,月洁比玉。
阳山县的百姓,忙忙碌碌一整个下午,终是在点灯之时,弄出了数百人的饭菜。
今夜之菜式,丰盛不说,且香气四浮,令人闻之大动。
首席上坐着的,自然是谢父等人。
谢明秀原也是在那处坐着的,只是后头嫌闷得很,便随意寻了个所在,兀自出神。
倒也算不得是随意寻的所在。
戏台子四下,远离酒席之外,尽是篝火成堆。冲天之光,几乎可作是白日一般。
已近夏,夜里并算不得冷。
红黄的火光映在谢明秀脸上,无尽热意自芙蓉面往下,燥得人心里也有些不适。
往后退了两退,谢明秀微靠于树干上,闭目休息。
半梦半醒之间,忽觉身侧来了个人。
刺目的光被遮了大半,再无有火光在眼皮跳动的感觉,谢明秀眼眸微抬——
入眼正是邬二郎。
其实也不消瞧上一眼才能晓得是谁,单凭那满身不同于四周的草木气息,便可以分辨。
先前她吃了两盏酒,现下酒劲上来了,整个人都乏得很。晕晕闭上双眼,谢明秀缓声道:“则诚怎么过来了?”
邬二郎的回答还没等来,如意却先到了。
抱着件披风,如意顺理成章地越进两人之间,“姑娘方才吃多了酒,周妈妈刻意叫我来看着姑娘,免得姑娘受寒。”
其间“刻意”二字被如意咬得极重,听得谢明秀心中阵阵发笑。
也好在是有她这么一闹。
拢了拢身上的披风,谢明秀睁开眼睛,同如意玩笑了两句。
“方才席间你也没吃多少,这会儿要你过来,不是亏了?”
如意嘿嘿一笑,挽着谢明秀的胳膊就道:“哪儿亏?”
“周妈妈说姑娘吃不惯这些个大鱼大肉,晚些时候她便回去,给姑娘再做些好克化的宵夜。”如意双眼亮晶晶,
“我在外头这么些天,最最想念周妈妈的手艺。如今能吃到,还不得留着肚子?”
一番逗乐惹得谢明秀娇笑不已。
“馋鬼!”
谢明秀娇斥一声,反倒被如意团环住半边身子,“姑娘,我的好姑娘,你是不晓得,那清原县最大那个什么楼……”
“玉楼。”谢明秀温声提醒。
“对对!”
如意拍拍脑门,“就是玉楼,还说是方圆百余里最大最好的酒楼。可那其中菜式,还不如咱们府里三分呢!”
今夜所有人都很高兴。
不单是为养猪场的事定下,而是阳山着实是许多年没有这般齐齐同乐过了。
饮酒同欢,欢笑起舞。
才刚过来时,如意还有几分清明可言。此时坐了这许久,又有暖光烤炙,竟开始昏昏欲睡起来。
斜倚在谢明秀肩头,如意口中嘟囔道:“什么江南名厨,也不就是说得好听,哼哼……等我有了钱……”
余下的话隐于呼吸之间,几不可闻。
盈于芙蓉面上的笑意淡了下去,谢明秀用空着那只手扯开披风,又笨拙着往如意身上搭去——
邬二郎来帮忙了。
纤细与粗实,冰凉与火热。
相撞的瞬间,谢明秀猛地回握指节。
但手指是回来了,那股热意却好似自指尖一路往上,熏得人脸热。
邬二郎一句话也没有,只牵着那半片披风,抬眼瞧着人,双眸之中似有问询之意。
这几日他两人莫说离得这般近了,便是连说话,也不曾有过两句。
这会子乍一目光相接,倒让谢明秀心中生出些许不知从何而来的无措来。
垂下眼睫避开那双黑眸,谢明秀轻含住下唇,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得此应允之后,邬二郎轻手解下披风,又展开铺在主仆两个身上。
一声客套的“多谢”自身前女郎口中而出后,邬二郎退回了原位。
但便是如此,他也照常一句话没有。
他此刻虽距谢明秀不算近,但比之先前几日,已是非常近了。
那日负气而去,又连几日避之不见。
若说他心中无悔,是决计不可能的。但若要说他心中之气……
邬二郎双目瞧着火,满眼之中无一点神光。
他不过一介村夫,既无权势又无金银,连他曾自信以为己身有几分才干——
也在这月余学习中,失了许多豪气。
他曾想,若他能得高中,许……
邬二郎双手握拳,面上几丝隐忍同不甘,忽明忽暗。
他纵读群书,方知此前己身之浅薄。
凭他如今之力,谈何能得高中,又谈何……
邬二郎摊开手,其上纹络交错,一如他此刻的心,乱如麻线。
或许明姑娘是对的。
他这样的出身,能得县令大人亲自许亲,已是莫大的荣耀。
又凭何去想其他?
这些时日,是他逾矩了。
以为自身才干出众,又狂妄以为……凭他之才,如何不能攀月?
几丝苦涩自唇角溢出。
邬二郎抬头望月。
月之皎,高千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