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道再次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正撑着头坐在马车里。
他大梦初醒一般,视线缓慢地移动,落在了被风吹开一角的窗幔上。
秋日晴朗,马车窗外是喧闹街道,路边小贩迎来送往,卖首饰的、卖器具的、卖甜食果脯的,还有格外多的卖胭脂的,小贩手中混杂的胭脂香气从一角罅隙钻了进来,冷不丁呛了岑道一嗓子。
楚都。
闻着这满街脂粉气,岑道恍惚地想。
他活动活动僵硬的手指,重新掩好窗幔,那张冷淡面容上难得显露出茫然。
他记得相月白胆子大的能捅破了天,拼了命也要跟丞相虞子德抢证据,他带着北境军紧急奔赴灵州接应她,结果……
最后竟因为一道雷功亏一篑。
一切记忆都那么真实,真实地仿佛粗糙的绳索还在磨破他的皮肉。
在那道天雷劈下时,岑道正在抬头仰望半空中的相月白,因此也窥见夜幕中出现的巨大车轮……它转动着与天雷同至,在二人被劈中的瞬间停住,仿佛被什么巨大的神秘力量拉扯,缓缓往反方向转了回去……
无声的波浪轰然推出,岑道彻底失去意识,再睁眼时便是在马车内了。
那车轮是什么?是他临死之前的幻觉吗?
岑道双手微微抬起,深绯色袖袍顺着手臂滑落。
修长双手上沾了点点墨迹,指腹和关节处覆着常年习武的薄茧,完好的皮肉无不在告诉他,那一切都尚未发生。
清雅门灭门尚未发生,岑家被诬陷通敌叛国也尚未发生……
他瞥见座位旁边放了一本册子,上面写着“国子监记事”,这是每日记录工作日程的册子。岑道粗略浏览后,发现今天是盛安二十年八月初二。
盛安二十年?
他……重生到了五年前?
他呼吸窒住一瞬,瞳孔微微收缩,眼底泛出细碎的光芒。
回到郡王府后,岑道见到父亲武安郡王,站在原地顿了好一会儿。
“你小子愣什么神呢?”岑义安见儿子站在门口不动,疑惑地喊了他一声。
岑道回过神,他唇边勾出一个浅淡弧度,低低应了声:“爹。”
随即他转身去净手,顺便洗了把脸,语气如常:“今日外头风有些大……儿子眼睛里都被吹进沙子了。”
算了,这等诡异之事真的太难令人信服,连他自己都恍惚,更何论他那一生征战沙场的父亲?
还是先按部就班,别让旁人看出异常来,然后私下里再找办法接触相月白,争取让清雅门早日撤出都城。
千万别重蹈灭门的覆辙了。
*
几日后,谢听风出了趟门,整整一日才回来,翌日便领着相月白去了武安王府上。
相月白在门口候了一会儿才被叫进去,她进去时正瞧见自家门主坐在武安王对面,神色无奈道:
“我那里终究是个江湖门派,请不到好的先生。几个徒弟都不爱读书,唯有这个小徒弟开了窍愿意上进,她自小在我跟前长大,实在不忍拂了孩子的意愿。”
郡王府陈设简单,正厅也只有会客的松木桌椅还算精致,权贵世家风靡盛行的屏风帷幔、文人书画一概没有,反倒是在一侧挂了大楚舆图作装饰。
相月白朝上首的武安郡王行了礼,她看着岑义安和蔼的面容,忍不住想起上一世岑家的结局。
在上一世,清雅门灭门三年后,北境守护神般的岑家被揭发叛国通敌。
此等大罪本应满门抄斩,可北境百姓却呈上万民书为岑家请愿,朝中正争论不休之时,岑义安唯一的儿子岑道又在这节骨眼上越狱出逃了。
相月白想了想,那正是自己被雷劈半年以前的事。那半年,没听说过任何岑道的踪迹。
她暗暗叹了口气,岑家通敌的事太蹊跷且不合常理,想来也是党争的牺牲品,
国子监祭酒岑道是武安郡王唯一的儿子,如今想进国子监,来拜访下岑家确实有必要。
“贤……”谢听风递过去一个眼神,老王爷微不可察地改了口,“谢公子放心,孩子好学勤勉是好事,岑道身为祭酒理该多照顾些。”
谢听风也笑:“月白被我惯坏了,还要请岑祭酒多担待。”
在门派里天天被骂的相月白:“……”
天色渐晚,这次来他们没能见到岑道,王爷说他近日在国子监处理事务,总是夜里才回,因此谢听风只好带她先回去。
不过没见到也好,不然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演这出“思慕已久”的戏。
“小白啊,虽然咱们都是修身养性的好杀手,但毕竟名头不好听,你千万记得保密身份。”
马车辘辘行进,谢大门主丝毫不为自己把“修身养性,珍重生命”作为杀手组织的宗旨而感到羞愧,甚至还十分骄傲。
相月白驾着车,无奈应了一声,分出一只耳朵来细听。
“你进去以后,有人问你出身,你就说你是都城中一个教书先生家的女儿,捐钱进去的,是例监。”
这她知道,以捐纳钱粟得为监生的,叫例监。
“记住了师父!”
街上商贩往来好不热闹,谢听风伴着叫卖声絮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