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长安城中,玉屑珠粉一般的细小雪花正纷纷飘落。
王维在灯下读书,却听到一阵悉悉索索的雪籽扑打之声,宛如有人敲窗。他定神看了一会书,却见雪影透过窗棂稀疏地落在书页上。
又到一年初雪时。
初雪,雪上红梅,梅上雪……
王维没由来地一阵心中绞痛,手中的书几乎要握不住跌落下来。他看看榻前那一笼炭火,也几近燃灭,只剩纯白似雪的炭灰与几星火红炭点。
又似雪上红梅。
又似那个一身红装立于月下雪上的身影。
他知道,这个初雪之夜,他是断不能放下心中思念了。
王维悠悠叹了口气,赌气一般裹紧了身上的玄青软毛斗篷,开门就向外走去。
刚出院门,他便被外间景象惊住。此时天近薄暮,雪已下得撕棉扯絮一般。西风楼今日正值休沐,院中无人,短短一个时辰,已在地上、飞檐斗拱上覆盖了一层。雕梁画栋收敛了富丽奢华的颜色,竟留了一片空旷浩荡的洁白给人间。
在这悄无一人、静默单纯如开辟鸿蒙的琼瑶世界里,他终于卸去伪装了多日的清冷神情,缓缓抬起头望着那东南处方向,放肆地想念一个人。
良久,脚底传来的冰冷让他清醒了过来,茫然不知要往何处。王维想起那曲江池的渊亭一侧种着几株苍劲的古梅,便信步向那边走去。
一路穿过昔日人来人往的曲江池畔,却是万人俱寂,少有人迹。快要靠近渊亭,唯有他脚下踩雪的声音悉悉索索传来,远远就闻到一阵幽微的梅花香气,淬过雪,越发清冽。
王维正在欣喜中,却隐约见亭中仿佛还坐着一人,脚下竟还生着炭炉。他正迟疑着要不要再上前,却“咔嚓”一声踩断了雪中的一根枯枝,在这寂静之中,更外刺耳。
那拥着斗篷的亭中之人也听到这一声,回头向他这边张望,声音娇媚入骨如三两醇酒:“ 这位郎君,竟也是与我一样,来赏这雪上红梅的吗?”
王维不好再躲,更因这心中生出的一丝丝好奇,便定了定心神,慢慢从树后出来,向着亭中之人略略拱手道:“不知女郎在此,唐突了……还望海涵!”
他悄悄抬眼望去,隔着朦胧的飞絮,隐隐那亭中之人是一妙龄女子,在亭中铺毡而坐,围着火炉,几上一盏清酒,不远处树下停着一辆马车正侯着,不时传来些些马嘶声。
她听到王维这样说,竟咯咯地笑了起来,声如银铃:“若郎君与我一样,都是爱这雪上红梅之人,方能在这大雪夜中相遇!既是同道,何来唐突之说!”
王维微微一怔,心中想起的却是另一个宛如雪上红梅的娇俏身影,另一个在漫天大雪中与她一起度过的夜。
那女子见王维迟迟不答,便放软了声音道:“ 雪夜难行,郎君莫站在亭外,白白湿了衣衫鞋袜,难免辜负这一树梅香……”
王维本是任性出门,未曾换过雪靴,此时那双薄底的皂鞋早已湿透,经她一提醒,这才觉得一阵阵彻骨的寒意由脚底袭了上来,周身血液都快要被冻住。此时,那亭中的炉火与醇厚的酒香宛如极乐世界一般难以拒绝,他略一思忖,便一边念着“叨唠了“,一边勉力抬步走了过去。
迈进了亭中,他才看到,女郎所坐的方寸之间,竟竖起了三个象牙镶白色羽缎的屏风将她围住,刚刚挡住这北来的寒风;地上铺着极厚的毛毡,是毛色纯厚油亮的熊皮毯子;毡上一炉一几,皆是鎏金紫铜锻轧,精巧无比;炉上的铜钵里水正如蟹眼般轻沸,温着的一壶酒散出浓郁酒香,让原来空无一物的亭子,瞬时变做华丽精致春意融融的暖阁。
但在这流光溢彩之中,端坐着的女郎,却是一身素衣,月白墨纹大耄斗篷下亦是一身素绫的丝袄裙,在微光中内只见莹莹清辉,不知是映着雪光还是其中的银线;而她的脸,更是素净到极致,一双秀目如水潭中养着的琉璃珠子,眼尾微微上斜,一头极为浓密的乌发只用一根镶着红宝的银簪随意盘在脑后,不着脂粉的脸上眉不画而翠,唇不点而绛,像是已经安寝了之后见这大雪,一时性起又出的门。
王维竟一时间看得痴了。
他暗想:连这随性的脾气,都和阿宛有点像。
这次他却猜对了,这个女郎,也是和阿宛一样,同为李家女儿。
她就是玉真公主。
炭炉中火焰明灭不定,玉真的眼波扫过王维高挺的鼻梁,乌黑清澈的眸子,如水墨画就的眉,似悄悄抚过了一遍。她满意地浅浅一笑,从炉上端起温着的银白点朱流霞酒壶,慢慢给他斟了一盏映着淡淡红光的温酒递了过去,笑道:“这位郎君,暖暖身子吧!“
王维迟疑了一下,伸手接过了酒盏,指尖碰到了她温软如羊脂玉的手,竟像是触到了一汪春水似的。他慌忙地道了谢,像是为了掩饰尴尬,竟仰头一口将这盏酒全喝了。
好烈的酒!
他顿觉一股暖流自喉头直抵心田,恍若烈火燎原,瞬间点燃了他体内的热血,冰凉的指尖与湿透的足底都隐隐透出暖意,五脏六腑,四体百骸都无比舒适。此时,他终于能真正定下心,去欣赏这亭外的雪,幽香的梅,呼啸的风,还有这亭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