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以一缕之任,系千钧之重,上悬无极之高,下垂不测之渊。”————————【汉书·枚乘传】
刘晔走后,吕范立即催马从后面走了过来,与孙策并肩看着刘晔往西边茫茫的一道白线走去。那道白线正是长江,孙策已为其备好了船与护卫,将送他过岸,刘晔也是坦然,毫不迟疑的接下了孙策的这一番好意。一个磊落,一个坦诚,这两人性子也不可谓不契合,但命途多舛,到底是让人分离了。
看着刘晔离去的背影,直到对方在视线里成为一个移动的黑点,吕范仍未挪开目光,而是沉着脸,蓦然吐出一口气,说道:“他其实什么都知道。”
旁人只看得到孙策故意祸水东引,借刀杀人,利用笮融为他铲除了最大的阻碍。甚至在当前这种局势下,与朝廷撕开颜面,最后却只得到袁术几句称赞。
可在刘晔看来,表面上的事情永远都是来掩人耳目的,只有拨开迷雾才能看透本质。死掉的扬州刺史魏桀虽是来自朝廷钦封,但他还有另一重身份——他是扶风人士。
魏桀当年曾与士孙瑞因清隽之名,同在盖勋麾下任事,后又转拜步兵校尉,与扶风马氏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如今关西士人的领袖马日磾、士孙瑞皆已免归,成为最先退出权力中心的一方势力。但关西士人经营多年,朝廷又是在关中这个大本营,只待找到机会,以后未必不能再站起来。
黄琬靠着在益州的一番未雨绸缪、提前谋划,虽然不是独自立下大功,但也凭此重返朝堂,再度获得皇帝重用。有黄琬东山再起的事例在前,马日磾等人自然不甘落于人后,所以掌握一州大义、一郡兵马的魏桀,便是他们意图在扬州重现‘益州故事’的关键人物。
“是啊,魏桀不得不死,索性不是直接死于我手,后续还能有余地转圜。”孙策丝毫不感到惊奇,他在马背上挺直了腰杆,眯了迷眼睛,道:“子扬心里也清楚,郭奉孝是哪一边的人?东南这块饼早已被各家分好,哪里还容得下一个关西人在这里插手?”
关东士人既已在朝局坐稳了优势,就更当要压住宿敌,如今朝廷光复天下的时日近在眼前,匡扶汉室江山的东征大功自然要将别人排除在外,只有彻底断绝了对方的希望,荀攸等人才会接着进行通篇计划中的下一环。杜绝关西士人再度复起的希望,就要翦除魏桀的势力,充当帮凶的孙策就能借此在江东一家独大,壮大实力。不但能配合朝廷攻势在袁术背后发起致命一击,还能预防万一,留下后路。
只不过这是孙策与郭嘉的单方面配合,之所以要刻意瞒过周瑜,不仅是因为自己多方面的心思,还有郭嘉托人带来的一句话:‘用间不成,你与他的干系越紧密,他就越危险。’
所以只能等事后修复关系了。
孙策面上若无其事,其实内心深处每每想到这里总是忐忑不已,一颗心空落落的总像是漏了什么。与郭嘉的谋划他没有与任何人商量,别人也无法给他出合适的主意,只有吕范熟知内情,但吕范又如何能彻底洞察郭嘉的心思?
吕范此时还记挂着郭嘉当初在汝南给他的那一败,撇嘴道:“看来遭逢大变,朝廷还是那个朝廷,总免不了你争我斗,汉室未兴,就已如此,等以后还不知要如何呢!”
孙策知道吕范执拗,也不说他,摇头道:“郭奉孝善用人心,他利用我的一番心思,为他谋事,而他却尘土不沾。那魏桀也是,郭奉孝只是让我放笮融一马,任其逃往豫章,并未做任何举措。魏桀若是识军略、有干才,哪会被笮融这等奸人所害?可见他的为人也早被郭奉孝看透了,这样愚昧不知事故的刺史,与其靠他去讨伐袁术,耽误大事,倒不如让我接过江东兵马,将散沙揉成砖石!”
吕范没想到其中竟还有这么一个缘故,却是他一开始钻了牛角尖,忽略了郭嘉真正的手段。当初在汝南,郭嘉不就是找准了自己的用兵风格,将自己打的一败涂地的么?
现在想来,郭嘉的确没有对江东做什么,他只是让孙策尽量保存实力,不与笮融死斗。并借笮融之手,去试探魏桀的能耐与应对,若魏桀果然配得上朝廷授给他的扬州刺史印绶,那一切好说,就算是郭嘉也不敢真的做什么害自己人的大动作,关西士人或许真能在皇帝东征时打一个翻身仗。
毕竟因私废公是皇帝的大忌讳,他容许手下人时不时的有争斗,但若是越过了底线,皇帝就不能视而不见了。
郭嘉正是精准把握住了这个‘度’,淘汰掉了不中用、甚至可能会影响局势的人物,筛选出了更适合、也是皇帝心里最想要的结果。
“故而,以刘子扬之智,想必从一开始就未曾误解我,我也不需这么屡次向他辩白。”孙策目光深邃,语调逐渐变得缓慢:“可他还是走了,我留不住他。之所以要几次说明缘故,释我清白,不过是想托他之口,冀图转述公瑾罢了。”
几次反复辩解难道真的不是要让自己也相信这个解释么?
人一旦长成,环境、势力的变化总会给内心带来改变,谁也不会守着内心深处的那份初衷执着不放。可孙策究竟是放不下周瑜这个至交好友,还是想给自己一个合理的交代,弥补愧悔的内心,也就只有他一人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