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一段码头,原先分属好几家船行,此时已全被义兴吃下,稍微修整了沿岸,成为一条可以通行的步道。
冷风拂面,水波映着冰凉的日光。河面上几乎没有船。
现在正是棉花旺季,客商们往返来去,有盈有亏,做运输的一直有钱赚,可谓旱涝保收。
船工伙计也都出去忙了。只有两三人正在给水道清淤,起身招呼老板,然后继续埋头苦干。
林玉婵规规矩矩和他并排而行,开口说道:“这次赚钱,有不少运气的成分。”
她有自知之明。头一次做大宗商品,做得连滚带爬拖泥带水,中途被打击无数次,好歹没亏本。
棉花的价格变化,完全在她的掌控之外。但凡手下人心智不坚定,多劝几句,或是茶叶那边利润不稳定,没法供她可劲烧,她也等不到棉花价格暴涨的那一天。
这次能获利,只能算低空飞过了入门考试,顺利拿到原棉交易入场券而已。
大赚三千两、利润翻两倍什么的,当情趣听听就成了,万不能真的如此膨胀。
她的目标,是将博雅的原棉生产线,做成和茶叶一样,稳定盈利的产业。
苏敏官走过一个个船只泊位,一边检查挂在上面的维修手册,一边“嗯”一声,一心二用接她的话:“所以你之前囤货不卖,是纯赌博了?”
他眼中似笑非笑,明显不信。
小姑娘行事稳重,极少做碰运气的事。
“嗯,也不算是。”
林玉婵微微一笑,忽然转换话题,怀里摸出一叠书信。
“容先生从新加坡和锡兰寄来的信。”她笑道,“还没给你看。”
她兴冲冲地给他念:“容先生说,他在新加坡华人社区,也发现了义兴商号,表面上是卖榴莲的。他还进去认亲,被人家讹了一顿,一个榴莲要了五英镑……才知道,那里的洪门早就和中国内地分道扬镳,基本沦为当地黑帮……”
苏敏官津津有味听她说完,小小一个眼刀,催促:“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林玉婵笑着展开另一封信。
“容先生在锡兰听说,整个印度地区都遭洪灾。这是两个月前的事。”
苏敏官神色一动,眼神锐利,看着她的小红嘴唇,等她继续给他解惑。
林玉婵:“你也知道,棉花成熟季节,最怕雨水。而印度眼下是原棉出口第一大国。收到信的时候,我就意识到,印度今年的棉花出口肯定受挫,中国棉价肯定会相应上涨。但是上海的棉价却一路走低,必定不正常。
“所以我才有胆量一意孤行,大量囤货。而那些洋行——尤其是英国洋行,肯定也从其他渠道得到了印度的灾情。他们预计棉价会涨,所以在市场反应之前,用尽各中手段打压华商,低价收货。倒是差点把我吓退了。
“寻常华商不关心世界局势,只知哪里价高去哪里。而洋商在上海宁波两地往返,哪里价低去哪收货。华商要么就地贱卖,要么追逐价格,到处乱跑,被涮得身心俱疲,白白被洋商占了便宜。
“所以,此前棉价一直低迷不振,确是有洋商在捣鬼。”
这入门考试也并非全无收获。林玉婵觉得,自己已经初步窥到了棉花价格横跳之原因。
如果印度今年棉花丰收,或是棉花产量符合预期,那么在华洋商的这个遛狗游戏可以一直玩下去。反正洋商手中的纱厂订单数额固定,收购数量也固定。只要每天收购合适的数量,就能按计划吃到足够的货。
直到《北华捷报》也刊载了印度受灾的消息,立刻引起市场剧震,部分消息不灵的洋商一时间手足无措,加紧收购,节奏乱了几天,导致上海棉价疯长数日,此后慢慢供给跟上,价格达到了新的平衡点。
华商之中,关注世界新闻的百中无一。人们只关心自己的棉花能卖出多少钱,至于世界上还有哪些原棉出口大国,印度又是哪道菜,普通中小商贩对此一无所知。
相比之下,关注时局、稳扎稳打、目标明确的洋商洋行,在市场上拥有碾压性的优势。
………………
苏敏官慢慢听完她的分析,不觉停下脚步,船舶维修手册捧在手里,早就忘了检查。
小姑娘再次让他刮目相看。
他天资聪颖,但从不自傲。每每和人接触,他都提醒自己,留意旁人身上可以学到什么新东西。
这个觉悟,让初涉商业的他突飞猛进。语言、文化、市场规律、杂七杂八的经济学理论、见不得光的暗箱操作和潜规则……他照单全收,都知晓些。
到后来,他逐渐发现,在普通对手身上,可学的东西越来越少。
那些乏善可陈的地方行商,像一个个行走的赚钱机器,固守着多年的陈规,反复走着同一条平庸的路。
而她不一样。她明明可以守着那点茶叶技术,一辈子吃喝不愁。
可她现在说起印度棉花来,那胸有成竹头头是道的样子,好像印度就在她家后院似的!
苏敏官心中莫名涌出不服之意,轻声求教:“你怎么会知道印度的棉花出口情况?”
见到一封简略的信,立刻能推演出那么多东西?
总不会全是海关那几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