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耶松船厂大门,苏敏官才含笑问道:“你真看中了那艘船?不是要跟那个洋人赌气吧?”
林玉婵想起方才金能亨的话,反问:“金能亨给你发了什么请帖?”
“阿妹,”他忽然问,“为什么想到‘博雅俱乐部’这个名字?”
林玉婵怔了两秒,被他从沉思中拽出来。
“嗯,洋气时髦啊。”
“俱乐部”是外来词。在一切崇尚舶来的洋场文化中,显得很是高端,她觉得容易让人买账。
“不是俱乐部,是博雅。”苏敏官伸两指,从她挎包里抽出她的笔记,随意翻翻,鉴赏她那学生般的、青涩整洁的字体,“这么高调,不像博雅以前的作风。”
林玉婵笑答:“不然叫什么?与其随便起一个,不如给我们公司涨涨口碑。”
本来博雅公司女人话事,在大清商界属于先天不足,跟友商接洽时成功率打折;下属们清心寡欲不求上进惯了,很是安于现状。
但林玉婵算一算,照现在的盈利速度,要在明年年底达到一千两纯利,安全垫并不是很厚。
所以抓紧一切机会推销自己。
苏敏官看着她微笑,蓦然起身,伸手拉她:
“再跟我去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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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敏官似是率性而为,又似是心中早有宏图,引着她,目标明确地来到码头客运渡口,乘上了去陆家嘴的渡船。
林玉婵依然摸不清他路数,问:“那里有什么……”
他卖关子耍赖:“陪我去乡下玩嘛。”
一百多年后的金融中心陆家嘴,眼下确实是一派乡野风光。由于地价贱,洋行在此处购置地皮,设立仓库厂房码头之类,江岸工业初兴,黑烟冲天,机器噪音盖过了临近村庄的鸡犬之声。
见有访客,洋人老板挥手示意,让买办去迎。
那买办直起腰,瞬间高了两个头。然后慢慢扬起脖子,把刚才那小心出气的鼻孔抬上天,双手也背到身后,斜眼将苏敏官打量好一阵,才拖着鼻音说:
“又是你?怎么还带丫头啊?我们船坞不许进女人,你先让她回去吧。”
林玉婵不禁暗自皱眉。
有人敢对苏敏官这么说话?
苏敏官却不以为忤,微微一笑,很恭敬地说:“烦老爷带个路。”
一边说,一边冲那买办拱手,比了三根指.。
“自己人。”
买办一愣,收起脸上那不可一世的神情,眼角眨出了然的笑意。
“哎哟,不早说,”买办低声道,“舵主恕罪。太太恕罪。里面请。”
林玉婵一口气差点呛回去:“……”
这是什么魔鬼买办。大清朝欠你一座小金人。
“实在抱歉,佩里老爷就喜欢看中国人欺压中国人。小的演得真些,年底花红就分得多些。没办法,家有老母,清高不起来,太太就当我患了面瘫吧。”买办依然鼻孔朝天,脸上傲慢,声音却恭谨,整个人显得十分精分,“小的姓黎,年轻时赚过一点小钱,蒙乡人起个诨号叫黎富贵,潮州会堂的三排。去年惹了官司,在义兴的仓库里躲了一个月风头,又蒙舵主大哥使钱摆平,最近风声过去,才出来赚钱糊口——太太这边请。”
这黎富贵当年来义兴避难,躲在仓库里不敢出声,一个人孤寂难耐,从此厌恶一切安静的场合。脱险之后更是变得十分话唠。苏敏官尽管已经有所准备,但还是被他聒噪得头疼。
“美国洋行定制的小型汽轮。”苏敏官指着那未完工的船,熟练地对林玉婵介绍,“由于合伙人内讧,洋行决定撤出中国。这艘汽轮他们情愿折价转让,开价两万两白银。我还在犹豫。”
林玉婵还没表态,旁边黎富贵抢着说:“别犹豫啦!这是良心价!那几个洋人船票都买好了,决定速卖速决的!——哎,舵……苏老板,这消息小的本不该告诉你的,我们有规定……”
苏敏官耐心听他说完,才看向林玉婵。
“如果这艘船的运营成本如我方才所言,按照我们方才讨论出的计划,你需要再补给我每年三千两银子,方能让我有利可图。林姑娘?”
林玉婵胳膊肘撑着船台围栏,吹着风,欣赏这艘组装中的蒸汽轮船。
她总算明白了苏敏官带她来看船的用意。
两万两银子不是小数目。他其实也想找个冤大头,分担一下成本。
带她来,让她看到货真价实的船,知道她会喜欢,会舍不得放过这样一艘物美价廉的蒸汽宝贝。
“这艘船叫什么呀?”林玉婵忽然没头没尾的问。
“没出厂,还没起名。”黎富贵又抢话,“不过买到手之后,当然随便您命名啦!——当然不能太低俗,像上个月小的看到一艘洋人船,起名叫什么玛丽情人号,嘻嘻嘻!结果被拒绝入港,晾在水面上。还是海关派了巡船过去,现场签的改名文件。它现在叫万寿号,就泊在杨树浦,您待会坐渡轮还能看见,船舷上糊着白布,遮着原来的名号……”
苏敏官又听一耳朵废话,只能在黎富贵唠叨的间隙里,站在林玉婵身边,小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