股东预期,因此决定解聘现任经理,另觅贤能,云云。
一位经验丰富的资深经理人,又在远东有长期工作经验,原本是各外籍洋行的香饽饽。但友商们心照不宣,谁也没向他抛来橄榄枝。
《北华捷报》上登出了新经理的招聘启事。
金能亨再嚣张,也只是对着华人和下属嚣张。对股东和董事会,他没多少讨价还价的余地。
只能打好行囊,灰扑扑地登上回美国的船,打算回国休养几年,再谋东山再起。
在等待小厮搬运行李的时候,金能亨拄着手杖,最后一次环顾上海港,这个带给他机遇和财富的远东魔幻乐园,百感交集。
忽然,在忙碌的码头挑工和扦子手之间,他发现一个有点眼熟的身影。
面如冠玉的中国青年,安安静静地微笑着,朝他招手。
这微笑,在别人看来是如沐春风。在金能亨的眼里看来,是百分百的阴阳怪气。
金能亨心里那气啊,一下子就蹿了上来。他凭什么!
“来人……”
身边空空荡荡。这才想起,他眼下已不是旗昌经理,公司给配的保镖早就服务别人,自己的中国仆人也都遣散,如今彻底是孤家寡人一个,和当年在香港下船时,那个年轻而狂妄的“波士顿之狼”,其实并无二致。
金能亨有点惘然。他奋斗这么多年,得到了什么呢?
除了银行账户里的数字加了两个零——但和他经手过的,旗昌洋行那达到百万级别的银两巨款来说,显得微不足道,早就不足以填平他的欲壑——还有一堆皱纹和慢性病以外,他还剩下什么呢?
这片繁华而无情的土地上,有多少人可以算作是他的朋友,有多少对他无感,又有多少人对他怀着无尽恨意,即便他人在美国,也会日日诅咒他呢?
就在短短几个月以前,他还以为,这片亟待开发的土地,以及这里众多蒙昧的愚民,多少应该是欢迎他的,感谢他慷慨地给小费,感谢他给这个国家带来了轮船旅行,带来现代商业和文明。
他直到现在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年轻的义兴船行老板,竟似和他天生有仇,从买广东号开始,就事事逆着他,非要给他难堪,非要学西方人的口吻,煞有介事地跟他平等对话。
乖乖跪着挣钱不香吗?
苏敏官眼看金能亨脸上神情莫测,色厉内荏地瞪着自己,嘴角不由浮起冷笑。
不过他的开场白很礼貌:“还你的东西。金能亨先生,祝你的旅程一切顺利。”
皮包里一堆个人物品,苏敏官很不客气地一一翻过,对自己有用的都留下,只剩一枝钢笔,笔杆上刻着个十字架,以及金能亨的姓名缩写,他用起来不爽。
金能亨接过,有点发愣。
他记得这枝名贵的笔,是很久以前,一个同乡教士赠给他的。教士信仰虔诚,曾劝诫他做买卖也别忘了上帝仁厚。而后来……对了,后来恰逢马神甫教案,该教士义愤填膺,毅然投笔从戎,端起洋枪参加了英法联军,据说回国的时候带了一箱子圆明园的宝贝,如今早就是当地名流,再不用辛苦传教。
金能亨捶胸顿足地想,他怎么就没那个运气呢?
而且临走前还被中国人摆了一道!
他压下舌尖一句勉为其难的“谢谢”,盯着对面中国年轻人翘起的嘴角,低声说:“你现在很得意对不对?我告诉你,个人的命运就是国运,在和西方人的战争中,你永远不会赢——今天我离开了,但公司会寻到比我还有能耐的继任者,你以为他们会跟你握手言欢?想得太美,哼!走着瞧吧!”
他不愿再跟苏敏官掰扯,快步走上踏板,狠狠催促:“蠢货!快点!快点!别丢了我的东西!”
苏敏官不计前嫌地一笑,在绵长的汽笛声中,朝那慌张的身影挥挥手。
如果金能亨有兴致,在漫长的旅途中拿钢笔写点东西的话,他会在笔帽里发现一张夹带的小纸条,那上面才写着他真正的临别寄语:
Gotohell。
让金能亨也见识一下,那个诡计多端、文武双修、黑白通吃,最终让他折戟沉沙的传奇华商,原来不过一介睚眦必报的幼稚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