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千山回到酹江苑时,第一眼看见的,却是正对院门的那座小屋。
那屋子已空荡许久,此刻里,水烟正持着把扫帚,在门前洒扫。他的视线往那处放空,总觉有一人引剑翻转腾挪,见着他负手长立,亦面色晏然,朝他抱拳浅笑。
李元兆瞧着他家少主兀地定住,唇角提笑,眉目舒朗,便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到了也没看出什么名堂来。
洗澡水连同要换的衣服均已备好,宋千山入了卧房,除去身上浸染着累累污痕的长衣,赤身入了浴桶。
水面上漂浮着点点泽兰叶片,由着热气熏蒸出淡淡微苦气息,沁入他的鼻翼,而后漫灌往全身各处。他伸出手,轻轻地捧起一湾水,覆在自己的皮肤上。
自那日广陵散加身,他身上的伤已悉然被疗愈,便是连一丝伤痕都未曾留下。那倾落于皮肤上的水珠,便顺着肌线,缓缓爬行,终又汇于源头。
近日以来,发生了太多事情,抑或说,他发现了太多自己无法预料、更无法掌控的事情。
自己或许远没有想象中那么强大,那样无坚不摧,那么容易地放下,那般轻易地割舍。
蓦地,他垂首没入温热的水面,感受到久违的暖意将他紧紧包裹,就像多年以前,即皋山头星零夜晚,他同她交颈而卧,所贪恋的一缕薄柔。
过了这些时日,他始然发觉,有些东西,无论自己是否愿意承认,终究还是舍不得。
再来到青云筑时,总觉已过了一载春秋般遥远。
宋千山缓步踏入殿内,撩了前衽,屈膝跪下,朝着立于殿中的曲静幽交手行礼。
“师父。”
他唤了一声,垂了眸子,视线落在那双苍劲的足上。
往些时候,曲静幽唤他至此,常是背对殿门。见了他行礼,旋即便会扶他起身。可今日这般情形,却与往日大不相同。
良久,那两字出口,迟迟未等来回应。而眼前那双脚,亦未曾挪动半分。
宋千山亦丝毫不动,他知曲静幽此为,必有其意图。
“消儿,你可还在怪为师?”
曲静幽虽是询问于他,可语气中却颇含压迫。且但凡此类问话,无外乎一个确定无疑的答案,双方才各有台阶可下。
宋千山于是直言答道:
“宋消不敢。”
“是不敢,还是不愿?”
曲静幽稍抬了音量,盯着身前的宋千山,追问道。
闻言,宋千山将头垂得更低些。
“师父于宋消有救命之恩,亦有再造之情,消时刻铭记于心。上回,是我顶撞了师父,师父有所责罚,我亦甘愿领受。”
曲静幽这才伸手捋了捋颌下那把花白胡须,而后抬了他的手肘,扶他起身说话。
“你入尧天阁,至今也有七年了罢……”
宋千山点首称是。自当年裹尸岭一战后,他于此韬光养晦,确已有七年。
“但你可知,尧天阁立于江湖之上,已有将近三十载。若以人之寿相较之,此刻正抵壮年之时。”
曲静幽抬了脚,擦过他的肩膀,往殿门方向走去。
“盛年不能重来,自是说往事不再复返,可即便能够复返,又有谁想要推翻一切,重新白首起家?”
宋千山看着他苍老的背影,没有置声。
“尧天阁能够有如今的声名,其中投注了我曲静幽大半生的心血,它所承受的不仅仅只是荣耀,亦有同样重量的责任和压力,你可明白?”
“徒儿明白。”
他回应道,可心底里,仍旧在等待一个人的消息。
曲静幽复而转过身来,走到他的面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同尧天阁之荣耀长存相比,你我师徒二人间的争吵,根本不值一提。如今,你既已知错,毕竟也剿除即皋门,立了桩大功,便对往事不再计较。”
“如今查探的弟子已经察明,那日坠崖之人并非高逐晓。”
方才虽已在李元兆那里听说了这消息,可此刻再闻,宋千山心头仍觉缓释不少。
“她是剑隐一脉唯一所留传人,又是宝器驱活之关窍,为师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此行必须将她带回尧天阁。况且……”
说及此,他话头稍顿,意味深长地看了宋千山一眼,继而补充道:
“你不是一直对她留有些旧情么?若她真的能够久守尧天阁,于你于阁,都无甚害处。你说是么?”
宋千山听毕,眉头微不可见地颤动些许,忽觉心跳剧烈跃动着,长久没有回话。大殿之内,呼吸可闻。
曲静幽见他这般情态,面上已有少许愠色。
“怎么?不情愿?”
宋千山抬眸,看了眼面前这个老者,复又垂了眸子,方才垂于身侧的双手渐渐抬起,在胸前交叠。
“宋消,领命。”
曲静幽这才松了松眉头,颜色舒悦,又往殿中深处行了数步,幽幽道:
“你于即皋门中,已叫人识破身份,如今江湖上便更多了些眼睛盯着,万事更要多加留心。”
“徒儿知道。”
见曲静幽朝自己摆了摆手,示意自己退下,宋千山便缓步往后撤去。
待到他转过身,将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