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皆过去,这才回了自己居处。
天子固然去了北宫探问太后之疾,脸上却没了先前的轻松欢愉之色。待见了太后,亲自侍奉汤药。又与太后闲话半日,那太后除劝天子保重贵体外,更言及一些内宫家常事。便提起自病后,梁美人携皇九子阿獾前来侍疾之事,极力赞皇九子虽仅四龄幼童,却进退有据、敬事祖母等事。
天子直到入暮时分方归南宫,便欲看视皇九子。到了皇九子所居寝殿外,听闻侍奉的宫人说皇九子正在偏殿温书,不觉惊诧,便移驾偏殿外暗中察看。
天子问宫人道:“皇九子并未开蒙,如何温书?”
小黄门杜致最是个耳聪目明的,宫中事鲜有他不知的,就替宫人们回道:“皇九子虽未拜师开蒙,然梁美人却已亲授《论语》一书,听说已略有小成。”
天子止了宫人通传,只隔帘而望,果闻得皇九子读书朗朗,不禁笑容莞尔,频频颔首。
天子欣然听了半日,举足欲入殿中探望阿獾。便在此时忽闻庭外喧哗,并夹杂奔走之声,宫人慌乱呼喊之声,顿时一片混乱。
令狐遂等人忙将天子团团围住,又分了数人前往殿内保护皇九子。杜致机警,早命人去查看何事喧哗。此时小内官已急急忙忙跑回来回道:“天子毋忧,乃庖厨起火,距离此殿尚远”
天子问明火势不大,而主殿无事也无伤及人后,方放了心。而此前阿獾并不知父亲在殿外,犹自静静读书,听到父亲声音放起身出来拜见,并请父亲疾入殿中。
天子只道阿獾害怕,一弯腰将他抱起,笑道:“不过起火而已,已经熄灭。父亲在此,阿獾不怕。”
阿獾却道:“小小火灾自然有人熄灭,儿不怕。就怕有人借机图谋不轨,父亲乃四海之君、万金之躯,岂能暴露人前?”
天子不由一愣,瞧着他稚嫩的脸庞道:“你小小年纪怎么知道这些?”
阿獾虽神色亲昵,却并不若普通孩童般举动随意,虽被抱怀中,却规规矩矩的,此时见父亲问,便道:“母亲常常教导,父亲于儿既是父,更是君。我固然当孺慕慈父,更该如众星拱卫北辰,护卫君主。”
天子听了,正心下感叹不已,却见梁美人钗环散乱地带了宫人疾步奔入,见天子在此,忙敛容整衣,并行礼谢罪:“妾治下不严,致令阿獾宫中失火,惊了圣驾,乃妾之罪。”
天子也不以为意,只淡淡说了句“小小意外,无需如此”,便抱阿獾入其适才读书的殿中,坐在桌案前,将其置于膝上,并观他方才所读之书。
只见桌案简牍及帛书井然,并无凌乱之相,又想此前混乱之时,这小儿居然能安稳读书,更是称奇不已,又是怜惜又是欣慰:“适才宫人皆因起火而惊慌失措,为何你能读书如常,你不怕吗?”
阿獾遥遥头,奶声奶气道:“有什么好怕?宫中守卫森严,自有人各司其职。”
天子惊叹道:“四龄幼童能得如此,真吾家之奇才。”
梁美人亦在旁侍坐,忙谦道:“陛下快别这么说,他一个小小孩童,岂担得起陛下如此谬赞。”
天子方抬眼向她一笑:“想不到你教儿若此。”
梁美人一时不知道他这“如此”是什么意思,心里不由忐忑,脸上犹自镇静,瞧了桌案上的简牍从容笑道:“妾不敢胡乱教他,不过想着他乃是天子之嗣,将来便不能得为父兄股肱,做个悠闲子弟,却也需明白臣子之分,清白为人,便不能为君父分忧,也不可纵情恣意、行为荒疏,令君父忧心,使父兄蒙羞。是以读两句先贤经史,略收收性子。”
梁美人便再知进退、心思深,然如她这般二十出头的女子,心中所思又岂能瞒过惊涛骇浪里一路翻滚的天子。他本是随口夸赞她教子有方的,没想到却令她惶恐,说出这一篇自我表白的话来。他瞧着梁美人那故作淡定却恰恰显露慌乱无措的样子,心里没来由的一阵哀伤。
他初见她的时候,她才十七岁,虽然礼仪谨慎,却也聪慧跳脱、玲珑心思,那些小女儿的意趣情态,常常令他有意外之喜,在他为平衡治乱得失而不得不压抑取舍的天子生涯中,总是一抹难得的亮色。
他曾经将她当做枯燥日子里的解语花,浸润日渐干涸的心田,就如当初他的结发妻子、已故皇后在他备受压制的傀儡般的日子里投射出绚丽光芒一样。
然而,这个当初名字叫作梁暄的明媚女子,在由无名分的女官为他生下子嗣,获封“美人”的称号后,那灿烂的光明也逐渐消散。
她虽然依旧活色生香地在他的面前,却如已故卫皇后那样,将他心底最后的色彩带走了。
他瞧着这唤作“梁美人”的女子,离他这样近,却又与他这样远,他不由伸手想捕捉那曾经承载了无数美好痕迹的如画面影,希冀或许能够再寻旧日情怀,可谁知当他的手刚触到依然年轻的面庞时,那一点点希冀顿时消散。
他颓然放下手,了无意趣地笑了笑,口中却唤着她的名字:“阿暄,你自然错不了,朕并没忘记,你是因身负才名而入宫的。”
这交织着温存与失落的话语落在那被唤作阿暄的梁美人耳中,到底令她身子颤了颤。她垂下目光,仿若沉浸于昔日种种。